上小学时,班里有位大神叫林南山,他对古雷乡哪一村哪一社何时做节都了如指掌,我们都很佩服他。在那市场经济欠发达的年代,不管是冬天夜长日短半夜饥寒交迫,还是夏天日长夜短下午四五点就两眼冒星,吃就是头等大事。南山他爸爸有七个兄弟姐妹,外地嫁来的婶婶和嫁到外地去的姑姑村里做节都成为他解馋最好的期待,他能了解那么多外村的节日确实有他的硬道理。
和南山相比,在过节方面我们家的姑姑、姨妈们嫁的村就不够理想了。
我小姑妈从小给别人抱养了,离我们村比较远,来往不方便。二姑妈嫁在本村,过年过节我们是一样的,就祖先祭日有个差别。最让我期待的是大姑妈家,大姑妈嫁到汕尾村,每年农历三月妈祖诞,大姑妈或小表姐会提前一天挑糯米粿、油炸饼、米饼等好吃的来我家。我们第二天下午赶早走了五六里的田梗路去她们家吃节,当晚又走回家,准会带上一大堆好吃的鸡鸭鱼肉,在路过宜隆村时会顺手撸点诱人的桑葚。
我母亲这边兄弟姐们呢,大姨远在沙西镇,我们要去一次那就要转车,也不想那么破费,但每年夏季后半段大姨来串门会带来一包晒干的面粉发粿,带有点发酵后的酸甜味,可以解解馋。小姨嫁在古城村,住在最里面水库附近那一带,走到大路都要一阵子,况且路过那么多家都有凶恶的狗在对着我叫。她家过节就在清明,这个有点重叠浪费了。舅舅单身一直在外打工,一年回家一次,我舅舅那么省的人,在我印象中,他给我父亲买过一套羽绒服,给我买过一件第一次穿就破了的短裤,吃的东西就没有带过。
没有了外村节日的强大补充,所有的期待都落在本村的节日上来了。
一年到头大大小小年节虽不少,但那种经济条件下,能省则省,大节小过,小节按照初一、十五过。
元宵节、清明节、半年圆、七夕、小中元、中秋节、尾牙、妈祖诞、祖师公诞、佛祖诞、天公诞、王公诞、帝爷公诞都是小节,简单的糖点、一小条猪肉或者自己炒点花生蘸红糖。中型的节有端午节、七月半、重阳节,这会有鸡鸭鱼硬货。我们家都会自己养鸭子,过年做节派上用场,偏偏几次这几个节我能出点意外感冒发烧,我辛辛苦苦喂养照顾的鸭子硬是没有得到我的垂涎,至今都能深感遗憾。
最大的年节就是二月三、七月二十的中元节和春节,最期待的当属二月三,它所处的时间节点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那是人和神、大人和小孩、家人和亲戚共享欢庆的美好时刻。
往往每年二月初三都会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洒在青翠的卜树叶子上、桃花上,一切都那么春意盎然。
在我记忆中,小学时候,二月初三没有一次在周末的,如果想要跟着锣鼓扶銮队到庙前村的大庙去迎神像,那需要勇气逃课,反正我一直没有逃过课。
每个村做节都期望把大庙里的所有神像都能请到本村村庙里,请的越多越能保佑本村平安顺。但这需要通过特定的祈求方式,大头家先上贡品,虔诚跪拜,摊开圣杯在手,香炉前的茶水牲礼上方兜三圈,掷到地上,若出现一正一反,那就万事大吉。有时碰到三次都不是一正一反,那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再和神明好好沟通,再次进行掷杯,直到圣杯出现一正一反。
这次可能就是因为大头家和神明沟通花了很多时间,我才有机会当上旗手迎接扶銮队伍。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赶紧跑回家,拿出旗子,一路狂奔,跑向大庙的方向。我从跃金家东侧的岭上,沿着田埂一路跑,仍然没听到鞭炮声,内心暗喜。因为神像所经过的村民都要放鞭炮迎接的,没听到鞭炮声,说明扶銮的队伍还在更前方。我经过沙路那片熟悉的田地,右拐沿着我们村与竹围村之间的大水沟,一直跑到竹围村与宜隆村的大水沟交接处左拐,一眼就看到远处扶銮的队伍了,心里激动的三步作两步跑。
大庙里请来的神明一共五尊,马红公,护信公,槛龙王,王公,王妈。很快我就和随行的旗手一起浩浩荡荡护送马红公一行神明到了跃金家东侧的岭上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家家户户门口堆放着干稻草,摆好迎接神明的牲礼桌,挂着鞭炮,算准了扶銮队伍到来的时刻,提前点起稻草堆,准点放起鞭炮。扶銮的人们开始跑起来了,四个人扛着一座神像,底座是木制的轿子,遇到稻草堆,直接冲过去,跳起来,一家接一家,一户连一户,越跳越带劲。鞭炮声,锣鼓声,呼喊声夹杂着鞭炮的硫磺味,刺激着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们举旗的小孩子。经过间门兜,锣鼓队就直接到村庙里等待,扶銮的人们仍然精神饱满,在村巷里穿梭,每家每户都要串到。
等神明入庙后,村民门在村庙前的大广场摆满了上供的牲礼,每家一张桌子,摆满鸡鸭鱼、猪肉、手擀面、淀粿、各式馅的糯米粿,油炸鱼、虾、牡蛎饼和鲜花。广场上,男孩子们脖子上戴上长命银牌,妇女们头戴大红花,穿上节日的盛装,满脸喜庆。
广场右边是戏台,从潮州或者招安请过来的潮剧团也开始在唱戏了。大师公穿着道袍,开始在庙埕牲礼案前,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开始说唱,把村民的一年所作所为和来年的美好愿望一一向神明禀明。这项仪式时间很长,小孩子们是没有耐心听完的,都在到处串。有些年轻的后生跑到庙里给马红公点上香烟。戏台前看戏的比较少,因为白天的戏是给神明看的。妇女们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在讨论着谁家外出的回来了,带来多少钱,买了什么好东西,谁家的粿做得好,谁家的鸡鸭鹅大只……
大西公念唱结束,大头家带着小头家门跪拜神明,并上香。大家都想让神明听到自己的诚意,会极力买最响最长串的鞭炮,这像是在赛炮。这时从戏台到水陇家的竹林子挂满了鞭炮,一声令下,万炮齐鸣,震耳欲聋,硝烟弥漫。呛人的硫磺味夹杂着焚烧的香,让阳光下的脸更加通红。
当大家在收拾贡品和桌子准备回家时,我都会跑去硝烟弥漫过后的炮堆里找那些还没点着的鞭炮,搜集起来,自己学着卷更大的炮仗,用来炸牛粪,炸铁罐,炸竹子,炸粪坑,捣蛋的事干尽,每每想起都觉得自己那时候太调皮了。
初三晚上是最热闹的,我们会邀请其他村的亲戚来家里过节,那时没有电话,都是走路到外村亲戚朋友家邀请,有的亲戚很客气,主人家需要去请两次的。一般一个宗亲的都会派上一两个代表分头去邀请,顺便把糯米粿带过去。
闽南是大男人主义,吃饭时候是男人上桌吃完,最后才是妇女儿童。但大人们吃饭喝酒时间很长的,比如我堂姑嫁到古城村,我堂姑丈一年来我们村就那么一两次,这次做节,他肯定要去好多家亲戚串门的,第一家肯定不让他那么快离席,都会挽留。其他家的一看亲戚没来,都会亲自去,用浑身解数把亲戚朋友拉扯到家里吃饭喝酒。那天晚上到处是喝酒劝酒、邀请拉扯、小孩放鞭炮、戏台潮剧和狗叫的声音。
妇女儿童如果要等待大人们吃完再上桌,那戏就演完了。所以她们会在厨房里吃点米粉,就去看戏了,等看完戏回来收拾一下,再吃点。戏台上咿呀咿呀的,反正我就没看懂,那么长的胡子怎么喝酒呢,那个人明明是女的怎么演男的呢,一句话可以说完为何要唱那么久还要换几口气呢,好多场戏明明演过好多遍了为何还要一直看呢?一串的疑问困扰着我。
第二天是鉴桌,神明王公是专门负责这一项的。根据竞争,确定扶銮的几个后生,他们都是来年要结婚或想要生儿子的。他们扛起神像,带着锣鼓队,按照既定的线路,串起今年新婚的、生儿子的人家。今年新婚的、生儿子的人家要在家里摆好一桌供品,其中甘蔗节破开叠成井字形的供品肯定要。最有看头的就是新婚的,如果是娶了外村的,那更是吸引好多看热闹的孩子和后生。
新娘一年内基本是很少出门的,特别是外村嫁过来的公开在村里走动更少。很多年轻后生借这个机会偷偷瞄人家新娘一眼,乐得回家找爹妈商量娶媳妇了。
屋外围着的人越多,喊声越大,锣鼓声一遍遍的,躲在屋内的外村来新娘更是不敢出来跪拜神明了。最后不得已,红着脸,和新郎一起双双跪拜。扶銮的后生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直喊,亲一个,亲一个。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会一直在那里候着,锣鼓也一直敲打着。新郎询问了新娘的意见,没有同意,只好用烟来打发扶銮的后生。后生们还是不依不饶,没办法,新郎抱着新娘猝不及防亲一口,这时,锣鼓更大声了,围观的孩子也是模仿着新郎新娘的动作,笑弯了腰。后生们乐开了花,心满意足扛起神像到下一家了。
第三天,戏也结束了,有钱的人家,会继续请客,一般人家基本是消停了。五尊神像会在本村庙里住上几天,至于几天这也是根据初三那天大头家在大庙里祈求的结果敲定的。送神明回大庙的阵势会比较小,一切都到了尾声,我们也没有跟着去了。
回想一下,从初三住校到现在,我已经缺席27年的二月初三了,但每年到这个时刻都是期待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