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习字
这个冬天注定被繁忙侵蚀地体无完肤,读书与作文都没有好好坚持,独每日一课的习字不曾间断。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家务做完之后,才能在书桌前坐下来,习字一张。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一会儿能自我利用的时间,也是一天中最惬意的一点时光。
父亲自受伤后,卧床两月方能下地活动。所谓活动,也仅仅是在辅助器的帮助下,离开卧室,在室内走一走。早晨我匆匆道别,顶着晨露出门。他便在阳台上长坐终日,细数着每天日出日落的时间,看楼前的树梢上有多少风路过,看偶尔到来的雨点催快了哪个行人的脚步,甚至谁家的小狗在干枯的草坪上打了几个滚都记在心里。待我晚上伴着星星回到家,一头扎进厨房准备晚饭的时候,他便拄着拐杖站在厨房门边,像个三岁孩子一样,把一整天的阳台所见一一汇报。我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有一腔没一腔地搭着他的话。
专等到晚饭之后,将一切收拾妥当,我和父亲的美好时光才算开始。我在书桌前坐下来,把发硬了的毛笔浸在笔洗里,取一张练字的毛边纸慢慢折。父亲这时便从饭桌挪向书桌,把拐杖靠在桌腿上,伸手抽出桌下的方凳,在我对面坐下来。我们都一言不发。看我将纸铺好,父亲便把向着他的字帖转向我。我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父亲紧跟着夸赞道:“这个字写得好,这个钩出得饱满。”我忍不住笑起来。“饱满”这个词,是他昨晚听到他女婿指导我写字时候说的话,这一会儿就用上了。我再写一个,父亲接着评论:“这个‘捺’不孬,有点大了。”“这个字两边分得太远”……父亲虽不懂,却有时候也能看出点门道。我写字的确有重心太散的毛病。
多数时候,是父亲跟着我认字。“这个叫个什么?”“叫鄂”我边写边回答。“饿?是饿了的饿吗?”“不是,是湖北那个鄂。”“哦哦哦,我在听书的时候听到过鄂豫皖,就是湖北河南安徽,就是这个字啊。”父亲难得碰到与自己的知识领域相关的字,一下子兴奋起来,接着问道:“那两个是哪样的?”我在纸上写出来“豫、皖”两个字,拿给父亲看。父亲认认真真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划一遍,记一遍。我写一个,父亲认一个:“这个呢?”“这个是搬。”“这个也念搬,和上班的班不一样。”“对,这是搬东西的‘搬’,你看,它带个提手旁。”“哦,是也,搬东西得用手,那么说,这个提手旁加个‘台’字就是抬东西的‘抬’喽。”父亲还会举一反三。我夸赞道:“是呀是呀,真聪明。”父亲呵呵笑起来。
我和父亲每天都有进步。
父亲早年靠自学认得的几箩筐大字,已经又慢慢交还给了岁月,所剩无几了,如今到了八十五岁年纪,又开始跟我学认字。一本字帖,一冬天我写了三遍,父亲认了三遍,边认边忘,边忘边认。父亲是个勤奋的好学生。我注意到每晚写字前,字帖的方向都与昨晚相反。这是父亲趁我白天不在家的时间,重新温习功课拿过去的。
因为单位核实年龄,我按要求从老家调来了小时候的户籍证明。三页纸上密密麻麻地填满村里人和我家庭的信息。这些字都是父亲写的。父亲当年写的字还是很好看的。父亲没上过学,自学成才,在村里当过几十年的会计。记得小时候,每年冬天,父亲都会在家里的小饭桌上,点着煤油灯填表。现在问起来,才知道那是每年一度的户口报表。
不知是记忆还是想象,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穿过岁月的尘埃,看到四十多年前,我趴在小饭桌上,在父亲对面认字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