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日军在根据地里的扫荡才停息。

这日下午，敌人撤去后，远近的山道里留下了一些鬼子和游击队员的尸体，山里大大小小的村庄破败不堪，妇人的哭声不绝于耳。

在一段山路上，孟德辰望着被敌人洗劫烧杀过的几座村庄，沉重地对崔良木说：“狂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鬼子撤走了，我们要抓紧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好好抚恤受害的百姓。”

崔良木听了，说：“老百姓受罪了，受罪了……我们得为群众补偿损失……唉，北平的同志应当尽量提供鬼子扫荡的情报……”

孟德辰摸着枪管说：“我们要尽快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再这么下去，根据地将难以保存。”

崔良木低沉地说：“是啊，他奶奶的……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咱们一定要带兵端掉鬼子的据点！”

孟德辰望着远处：“会有那么一天的。”

回到第二营驻地，整治了被鬼子砸毁的院落，一众人疲惫不堪。夜里，孟德辰从睡梦中苏醒，上了趟茅房，回屋后独自躺在床榻上，却再也难以入眠。

往事一件一件地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年少时和父亲推着独轮木车到地主家去缴粮食；

在瓷器窑里谋生，让流氓吓退；加入驼帮，遭遇土匪打劫；

到长辛店务工，被吴佩孚的军警逮捕；

进入北平，国民党北伐成功后，再次被捕，在狱中受尽折磨；

抗战爆发后，和日本人打游击战争，直至此次扫荡……

多少次苦苦挣扎，多少次死里逃生，那些恶毒的神色，铁棒、皮鞭、烙铁、枪弹，在灵魂里引发的愤怒与恐惧，至今难以排解。

他回想起平日里，贫苦的百姓终日劳作却难得富裕，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景况又在上演；

有些农人真如鲁迅先生所言，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

身边的旧人一年比一年少；

任何一个村庄，几乎都没有浑全的家庭；

中年农妇趴在儿子尸体上惨厉的哭声；

日本人扫荡时，老百姓家里的一片狼藉；战场上的一片死尸……

追忆至此，孟德辰不禁感慨，这世上真是太苦了，乱世之人真的不如一只鸟，一只兔子，一条鱼，自由自在，心灵单一。

在这个年月，人要承受太多太多的精神与肉体的折磨，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活命而活着，连享清福都谈不上。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觉得自己与天理接近了一步：

万物相生相克，使得生物的总量不至泛滥，也不至灭绝。大自然如此，人类社会亦然。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播撒希望的人起到生的作用——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人类的未来，苏联的崛起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马克思、列宁和广大追随者造福了无数人；造成绝望的人起到克的作用——法西斯是世界人民的克星，日本军国主义是中国人的克星，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损失。

深刻理解了这一规律，人才会明白应该怎样活着。

无限的怅惘中，孟德辰忆起早年在北平时松龄胡同里邻家的一对小男孩和小女孩，天真无邪的他们无法预料，在往后的人生中，等待自己的将是许多磨难和灾祸。

他有些庆幸自己和侯庆与饶雪莉没有生下孩子，也十分后怕。如果当初要了孩子，却不幸亡于日军手中，那将是一生的悲痛。

是的，孩子来到世上，应该作贡献，应该吃苦，也应该享福，但不应当遭受非人的折磨。又或者，他们会残害别人。

“这辈子就算了吧，我可以承受刀砍火烧，但亲骨肉不能。苍天在上，如果说人带着使命来到世上，我愿意把繁衍后代的使命折合到历史贡献上来。我要为建设一个人民幸福的新中国耗尽毕生精力，而不愿在对孩子的担惊受怕中忧郁成疾。恳请上天宽恕我自私的想法，我将尽力在历史洪流中燃烧自己……”

到了夏季，太平庄笼罩进树木茂盛的密叶中。

这一天，沈杰楷和沈昭堂在家里吵了一架，郑留玥气得浑身发抖。

沈杰楷坚持要将一家老小送到北平城里定居生活，不知何故，沈昭堂坚辞不去。

两人越吵越凶，沈杰楷气得大叫：“您怎么这么糊涂、这么顽固？北平城里的日本人不伤老百姓！他们在乡下是什么样子您也知道，您跟家人都去了，我就没负担了！怎么就想不通呢？我当这个保长，时刻都会有人来报复！”

沈昭堂扬起烟杆说：“你……你……”忍住火气背过身去，宅门外突然响起卡车的喇叭声，沈杰楷神色一惊，满脸怒气地走出去。

他瞅见车头的小太阳旗，当即对驾驶室里的日本兵换上笑脸，三言两语后，明白了日本兵的来意，也不回身看家门一眼，直接走到车尾，伸出右手抓住拉他的一只手，登上车厢，向车厢里邻村的伪保长们打起招呼。

嗡嗡的卡车从村路上扬尘驶过。

卡车进了县城，又驶入日伪房山县知事公署大院。

不久，会议开始，大厅里，宫腾中队长、黑田队长、项振先、孔世显、盛熙铁坐在主席台上，底下是几个乡长、四十多个保长。

宫腾讲道：“向大家通报一道命令：从今日起，四个大乡的各保、各甲，要彻查通共、亲共的嫌疑人家，发动村民大举揭发，有一家抓一家，抓来后，由皇军处置。你们谁敢窝藏包庇，与共党分子同罪。”

会议大厅里鸦雀无声，坐在人堆里的沈杰楷心下恐惶，脑子里闪出几个“嫌疑人”来，不禁犯难：抓了那些人的家人，往后他们报复起来，有什么轻重跟底线？

宫腾又讲道：“我手里掌握了一部分嫌疑分子的名单，一会儿发给你们。从会后起，到明天正午，必须全部抓到保公所，皇军派车来拉。”

话毕，朝伪知事项振先示意一下，项振先点了点头，说：“大家都要按宫腾中队长的意思去办，务必尽心尽力。我另外补充两点：第一，靠近山里的村庄，保长要把共军可能埋地雷的地带弄清楚。第二，抓捕过程中难免磕磕碰碰，对于你们要保护的亲朋好友，记住，必须是良民啊，除了在门窗上插上帝国国旗和持有良民证以外，另外再想什么办法证明你们的关系，以免到时候误伤。”

沈杰楷扫了一眼把自己拉上贼船的盛熙铁，轻叹一口气。

项振先继续说：“你们要挖地三尺，尽数逮捕。那些人对消灭平西根据地大有作用，以后扫荡的时候，要让他们冲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