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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巷子还在，或者说，我以为它还在。它蜷缩在这座城市最新颖的肌体里，像一道久久不肯愈合的旧疤。我走进去，仿佛不是用脚，而是用某种更深邃的器官。两旁的墙壁，昔日粉白的脸膛，如今被时光和潮气蚀刻出大片大片的、地图般的斑驳；青苔在墙根处匍匐，绿得沉郁，绿得执拗。空气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是陈年的雨水、朽木，以及无数个悄然逝去的日子共同酿成的，微醺而感伤。我走在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影子，一个被我自己用记忆和幻想，一砖一瓦砌起来的、从不曾真实存在过的影子。
我爱上的，大约就是这影子。它没有具体的眉眼，没有确凿的体温，它只是一团光晕，一种氛围。它由许多碎片构成：是午后从漏窗筛下的、被裁成菱形的阳光；是夜半惊醒时，听见的一缕若断若续的笛音；是翻开一本旧书，猝然跌落的一片早已干枯的、不知名的花瓣。这些碎片，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却在我的心里建造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我爱的，是那阳光里的静谧，而非阳光本身；是那笛声里的苍凉，而非吹笛的人；是那花瓣所暗示的、一个完整春天的故事，而非它干瘪的形骸。我爱上的，都是这些不存在的东西。它们像空气，抓不住，摸不着，却是我全部呼吸的意义。
巷子深处，有一方废弃的院落。我推开那扇虚掩的、仿佛一声叹息就能吹倒的木门，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纷乱地舞动，像一群迷路的金色精灵。院子当中，竟有一棵老梧桐，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干倔强地伸向天空，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瘦硬的书法。树旁，有一口井，井口被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严严地盖住了。
我走过去，坐在冰凉的井沿上。我忽然觉得，我们每一个人，或许都守着这样一口被封锁的井。我们不断地向里面张望，倾听着自己呼喊的回声，以为那深邃的黑暗里藏着甘泉。我们为之奔波，为之憔悴，为之写下滚烫的诗行，或是流下冰凉的泪水。我们爱那回声的悠扬，爱那黑暗的神秘，爱那想象中清冽的滋味。我们为了这口“井”，去学习打水的技艺，去编织坚韧的绳索，去磨亮汲水的铜壶。我们做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读书，工作，与人交谈，在世间流浪，这一切的努力，仿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撬开那块青石板，证实我们年少时听到的那缕回声，并非虚妄。
可那块石板太沉了，沉得让人绝望。于是，大多数人便在这院子里徘徊一阵，最终转身离去。他们去爱一些实在的、可以触摸的东西了。譬如爱一个具体的、会争吵也会衰老的伴侣，爱一份清晰的、能带来名望与财富的事业，爱一种触手可及的、被众人所定义的幸福。他们是聪明的，也是幸福的。
可我，和我一类的人，却成了这院子的囚徒。我们固执地守着这口井，用一生的时光，去雕琢那块永远撬不开的石板。我们在石板上刻画想象中的水纹，描绘井底可能有的月亮。我们的爱，因此而痛苦，也因此而纯粹。这是一种献祭，将鲜活的、跳动的心，供奉给一个虚无的神祇。这神祇没有庙宇，没有塑像，它只存在于我们望向深渊时，那阵心悸的眩晕里。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布满尘土的青石板上划动。指尖传来粗粝而真实的触感。我忽然想，那个“影子”，那个我爱的“不存在”，它究竟是什么呢？它或许是我对“完美”的一种乡愁。在这破碎的、充满缺憾的人世间，我总固执地相信，在某个角落，存在着一种绝对的圆融，一种无瑕的和谐。它存在于一首未被写出的诗的韵律里，存在于一幅理想图画的色彩搭配中，存在于一次绝对坦诚、毫无隔阂的交谈的可能里。
为了捕捉这“完美”的吉光片羽，我才不停地阅读。书本，那一摞摞沉默的、由死去的植物纤维构成的东西，在我看来，却是通向那个“不存在”世界的唯一密道。我在字与字的缝隙间穿行，寻找作者无意中遗落的那把钥匙。我写作，在空白的纸页上构筑我的海市蜃楼。每一个词语的落下，都像是一块砖石的安放，我试图用这有限的、尘世的材料，去搭建一座无限的、属于精神的宫殿。我与人交往，却又总是疏离，因为我总是在真实的他们身上，寻找我理想中那个“他者”的倒影，一旦发现不符，便感到一种深刻的失望与孤独。
我做我现在正在做的事，原本都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招魂仪式。招一个从未存在过的魂。
风起了，从巷口吹来，带着城市边缘的、工地的铁腥味。它穿过这颓败的院落，摇动着老梧桐最后几片枯叶，发出簌簌的、如同碎纸般的声响。这现实的风，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我用幻想筑起的墙壁，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我意识到，推土机的履带，迟早会碾过这道旧疤，将这院子，这老树，这口井，都夷为平地。那时，将不再有承载记忆的实物，我的那个“影子”，又将何处栖身？
或许，它本就不需要栖身之所。它只存在于“寻找”这个动作本身之中。
我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离去时，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我还会继续做我现在正在做的事。继续在残缺中想象完整，在喧嚣中寻求寂静，在有限的生命里，痴迷地爱着那些无限接近却又永不存在的永恒。这是一种徒劳，我知道。但正是这徒劳，定义了我，充盈了我，让我在这实在得近乎僵硬的世界上，得以保持一份轻盈的、做梦的权利。
那口井，那块石板，那棵向着虚空伸展枝干的老梧桐，它们很快都会消失。但那个为了它们而一次次走进这条巷子，坐在井边发呆、幻想的人，他的行走，他的凝望，他内心那一片因为爱着“不存在”而产生的、微茫而持久的光晕——这一切“正在做的事”，或许，就是那“不存在”之物，唯一存在过的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