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真安静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道慢坡真长。

公路从初春时节两边偶尔泛着零星绿色的田野已经蜿蜒到树高林密的大山深处很远了,但依然在上坡。

仪表盘显示这段长坡足足有三十来公里。全都是狭窄的七弯八拐的沙土路,脚需要一直用劲顶着皮卡车的油门才能够保持匀速。

当然,风景越来越好。中午刚下过雨,公路两边的各种植被水汽淋漓,透过车挡风玻璃往眼睛里直钻。每驶过一小段路就能看到不同颜色的变换,或修长摇曳的竹子或枝丫劲挺的松林或高低起伏的山杉,或稀或阔或密,在惊疑不定欲现还羞的阳光下或青翠或嫩绿或苍黄。

远处山顶上还有残雪没有融化,星星点点露出一块一块白色的印记,在飘荡的薄雾里就像天空中不时飞过一只只雪白的大鸟。

看到人烟还是在没有走上这道慢坡之前,也只有三五家农户散落在大山与大山之间稍显平坦的地方。毕竟,驶离稍稍像样一点的集镇也有一百多公里了。

这里好偏僻,但也真安静。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

就在脚下的油门稍稍放缓,车速却在明显加快,感觉已经到坡顶的时候,一个穿着暗红色羽绒服的男孩子像是在向我招手。

穿过了林海,在这么高的山顶上居然有一个大湖。

男孩就站在湖边的堤上。

我带着笑意想,等下要在他身边停下来。

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一个男孩朝略显寂寞略显疲惫经过长途跋涉的旅者招手,这样的画面确实很温馨,让我惊喜之余带着几分感动。

正沉浸在愉悦遐想的时候,“砰”的一声从车窗传来,巨大的声响让我猛然一惊,一个急刹,车方向一偏撞上了路边的岩石。扭头去看右边车窗玻璃已经花了。

不远处男孩的手已经垂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

当我意识到他不是向我招手,而是在朝我扔石头的时候,笑意瞬间变成了怒意,愉悦变成了沮丧,自己想象出来的温馨和感动变成了惊吓和车被撞的嘲弄。拉开门下车,顾不上看车撞上岩石后的损伤,就向小男孩扑了过去。

太可恶了,我要抓住这个小混蛋!

男孩转身就跑,像受惊了的兔子。

我身手矫健,几步就纵上湖堤。

谅他跑不了!

抓住他以后我要把他送到他的爹娘面前,声色俱厉地教训质问他们是怎么教养孩子的,然后赔我车被撞的损伤还有车窗玻璃。

但是我很快慌神了。

男孩跑得太急,一路狂奔得歪歪斜斜踉踉跄跄,脚下一滑失足掉入了湖里,除了暗红色的羽绒服浮在水面,头和身子都在水里面扑腾着呢!

顾不得想太多,我脱掉羽绒服外套就跳入了湖里,连鞋子都来不及脱下。穿的是球鞋,解鞋带太费事。

湖水冰冷刺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男孩拖上岸的时候,我和他都颤抖成一团。我的手冻木了,不听使唤,想脱掉男孩湿透了的羽绒服,把自己丢在堤上的羽绒服外套穿到他的身上都困难。他一身软得像泥巴,和我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将自己的羽绒服往他身上一围,哆哆嗦嗦地抱着他爬上车,将他放在车后座上,把空调的暖气调到最大。

好长一会儿我终于缓过劲来,气也喘匀了,怒意却更盛,真想把这小混蛋丢下车,让他冻死算了!

但这样的事儿我干不出来。

对了,还是要把他送到家里去,得赶紧让他换上干衣服,别让他感冒要紧。当然还得教训和质问他的爹娘怎么教养他的,然后赔偿我尚不清楚的车损失和车窗玻璃。我一身湿透了,实在再没有勇气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下车察看车辆的损失情况。但可以确定一点,前保险杠已经脱落了,我在抱着男孩上车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

我问男孩家在哪里。

他用手往右前方一指。

我问车能不能开到他家。

他点头。

他在湖里应该喝了几口水,但看不出有半点不舒服的的地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眼睛里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惧意。

顺着男孩指引的方向,车开上了湖边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约摸两三公里远才看到了靠着山边的一所房子。

车停在房子面前,男孩却没有立刻下车,眼睛盯着车后座上的两桶方便面。我会意。将方便面一塞到他的手里,他就飞快地跳下了车。

这所房子半边用红砖砌起来,半边用树木搭建而成,极其陈旧也极其简陋。用红砖砌筑的那一间住人,用树木搭建的这一间正中央是一个大火塘,靠墙壁放了一张黑乎乎的桌子和一个矮柜,几把木椅子散乱在房子中间,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屋里没有人。

我问男孩家里大人去哪里了。

他摇头。

我问他能不能自己去找干衣服换上。

他点头。

站在树木搭建的四面漏风的房子里面熄灭了的火塘前,我冷得上牙直磕下牙,一身像筛糠一样地抖个不停。

先把火塘里的火点起来再说。

柴火倒是很多,房子外面的屋檐下整整齐齐堆满了杂木硬柴。

在羽绒服里抖抖索索掏出打火机,往火塘里引火,顺便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猛加柴,让火烧旺,房间里慢慢暖和了起来。

男孩子已经换好干衣服出来了,远远地站在房间门口看我。

我又问了他一遍家里的大人去哪里了。

他不说话,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从遇到他到现在,他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这个不大搭理的样子真让我生气,但是现在只能把气憋在肚子里,暗暗盘算着一切等见了他家的大人再说。

脱下羊毛衫和长裤,再脱下保暖内衣裤,身上只留了一条裤衩。本来也想全部脱掉,但小男孩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还是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我的短款羽绒服在男孩身上脱下来了,我穿上刚好齐大腿根,但也强过赤身露体,而且暖和。

把所有的椅子围着火塘一圈,将衣服一件件搭在上面烤,白色的雾气就从衣服上冒了出来。

柴火烧得很旺,“哔哔啵啵”地响。我看了一眼男孩,心里一动,吩咐他把方便面拿来。火塘上的钩子上一把黑乎乎的水壶和衣服一样冒着白气,水已经烧开了。

男孩神情专注地看我撕开方便面的包装和调味料,泡好一桶交给他,不顾我连说:“慢点、慢点、别烫着了!”的话,抱着方便面飞快地躲到卧室里去了。

我想喝一杯开水,环顾了一下四周却找不到可以喝水的杯子;想坐下来歇歇,但是几把椅子上都搭满了我湿漉漉衣服;贴火太近烤得难受,离火太远又感觉背后发冷。

正在无所适从之际,虚掩着的柴门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秀美的少妇挟着一阵风进来,火塘里的火苗往里面直倒。

她看见我,往后面退了一步,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疑惑,顺势把门边一根一米多长的门闩飞快地抄在手上,声音里面打着颤:“你……”

“我……”我猛然一惊,张口结舌,下意识地用手扯了一下羽绒服的前摆,尽量遮盖住内裤。她明显是这家的主人,但我满脑子想了千万遍要找男孩的家人扯皮算账兴师问罪的想法此时此刻都统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慌乱羞愧和尴尬狼狈。

“你的孩子落到水里了!”我指了指卧室,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却不想声音大得把她和自己都吓了一跳。

少妇喊了一声:“小青!”丢下门闩就扑向了卧室。

我重新穿上了依然挤得出水来的保暖内衣裤,外面再套上羽绒服,身上湿得难受,但心里稍稍平静从容了一点儿。

过了好一阵,才见她和小青从卧室里面出来。我以为她弄清了情况会向我道谢,但是她却看着我“扑哧”一声笑了。我的全身都在冒白烟,像影视片里腾云驾雾下凡的仙人,和吊在火塘上水烧开了冒着白气的水壶相映成趣。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返身进了卧室,拿了一套衣服递给我,捂着嘴说:“换上!”又进了卧室,关上房门。

我手忙脚乱地换上一条肥大的衬裤和一件同样大了几码的旧运动衫。衣服有一股放久了的淡淡的霉味,但是干燥,感觉穿在身上比自己的湿衣服强多了。

少妇从卧室里丢了一双棉拖鞋给我,问我是不是换好衣服了。我穿上棉拖鞋回答:“好了。”

此前因为鞋袜都湿了,脱了下来一直光着脚踩在地上,我自己倒没在意,没有想到她这么眼尖。

她出来。看到我穿在身上的衣服又捂嘴笑了。

我也跟着傻笑。

小青躲在她妈妈后面把头探出来也在笑。这个淘气鬼此时抱着妈妈的腰温驯得像只猫。

少妇找来一根竹竿,平放在两把椅子中间,麻利地将我的湿衣服一件件从椅子上挂上去,腾出椅子示意我坐。又弯腰从矮柜里拿出来一个搪瓷大杯,用水壶里的开水涮了一下,倒了一杯开水给我。

“等一下!”

我张嘴准备喝水时,她突然喊道。我吃了一惊,停下来看她。只见她从矮柜子里掏出一个铁罐,抓了一小撮茶叶放在我的水杯里,说:“这是山里的茶叶,你尝尝。”

茶香四溢,不用尝我就立即就闻到了。茶叶一片片地在开水的浸泡下慢慢张开,仔细看时,一颗颗立了起来悬浮在水面,都是清一色嫩绿的芽苞。真是好茶!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她开始淘米做饭。我慢慢啜饮着茶,感觉再坐下去有点蹭饭的感觉。

我想和她理论关于小青的教养问题,我想和她说小青的做法太危险了,我想和她提关于车子的损坏,但一下子又无从谈起无话可说,多少有些尴尬。用手摸了摸衣服,还是湿漉漉的。我思忖与其这样不自在地呆着,是不是该穿着湿衣服离开。

少妇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边将米和水放进铁锅架在火塘上,一边轻声说:“你不着急走,山里没什么好招待,饭还是管饱的。”我去看她,她并没有看我,专心致志地用抹布擦拭着黑得发亮的铁锅盖。

我有些犹豫,问她:“你男人呢,应该快回来了吧?”

“他不回来。”她简短地回答。

男主人不回来,她和孩子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夜晚在这深山的家里呆在一起,处境会比我更尴尬。

我起身,想看看车子损坏的情况,然后换上衣服就走。

车子损伤情况不严重,只是保险杠脱落,左大灯撞破了。我启动了车,让空调的温度升起来。

少妇跟了出来,有些急切地说道:“你别走!小青给你带来了麻烦,车子损坏了我赔不起,招待你一顿饭是应该的,更何况你还救了小青!”

我迟疑了。

衣服还没有干,即便是开了空调不冷,穿在身上也肯定很难受。

她的挽留是诚恳的,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我。

“不大方便吧?”我说。

“你不是坏人,我看得出来。”她轻轻地说完走回屋。

我抬头看了看渐渐入夜已经变得昏暗混沌的天色,把车子熄了火,随她进入屋里。

房间里已经点了一盏油灯,散发出来的微弱的灯光被火塘里熊熊的火光完全融合了。

“你一个人进山干什么?”

少妇一边问我一边熟练地从火塘上方的吊钩上取下一块腊肉。腊肉吊得很高,统共只有两三块。她先是把腊肉有皮的那一面放在火上烧,待到皮烧得干焦,烧出油脂后放到热水盆里,用竹刷子很仔细地清洗干净上面的烟垢。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烧陶土瓷器的窑?”我问她。

“有,不止一个窑,有三户人家做陶,我就在其中一家做工。”

我不禁一喜,问道:“还有多远?”

“不远,只有三四里路了。”

“哦,这么近了,那我吃过饭了就去看看,”我沉吟了一下说,“我听人说这里的陶土瓷器以前很有名的,现在为什么没落了?”

她将腊肉切成片,一块块呈现出明亮通透的琥铂色,在火塘上敞口铁锅里炒得滋滋响,腊肉的焦香脂香在整个房间里漫延开来。

我暗暗吞口水。

“以前这里是官窑,那是明清时期的事儿了,现在制陶的工艺远远不如别的地方,唯一出色的地方是这里的土质好,”她一边把发好了的干笋倒进腊肉里一起翻炒,一边放酱油,说,“好比景德镇,当地的土质适合做瓷器。”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牛仔裤和外套上似乎有泥巴的印子,开始以为是衣服上自然的颜色。

“你今天晚上看不了陶器,”她将一把干辣椒丢进锅里,说:“今天停电了,山里供电从来就没有正常过,来一天停两天的。”

我有些失望,看来只能是明天去看陶土窑了。

她把腊肉炒笋干盛在粗瓷大碗里,打了几个鸡蛋准备煎。

“哎!你手上的碗是当地窑里面出来的吗?”我注意到了她盛菜的碗的花纹。

“是,”她从矮柜里拿了两个饭碗给我,“别哎呀哎的,我有名字,我姓魏,魏丽华。你喜欢这些玩意?”

“唔,”我将碗拿在手里细细地察看材质和花纹,说,“我是搞设计的,如果用对了地方这是很好的装饰品,能够呈现非常特别的效果。”

上次我为一个西式餐厅做设计,业主早年留学英伦,有着不俗的艺术审美,装修完以后总是觉得门厅缺少了一些什么。我在一个废弃的酱油厂里找了一口用于发酵的黑不溜秋的大水缸,洗干净以后搬到西餐厅的门厅里注满水,里面养了几根睡莲,立即产生了奇异的效果——门厅背景墙洁白的大理石的细腻质感和大水缸粗糙的造型和材质产生了强烈的反差,高级感和粗陋的对比是如此怪异,但又如此和谐;尊贵和土俗的冲突是如此剧烈,但又是如此相得益彰。

业主啧啧称奇。

我打听到水缸烧制的地方在深山里,于是这次特意过来看看。

“你们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我们用柴火烧出来的粗瓷也是装饰品?”魏丽华笑着说。

“准备吃饭吧!”她搬了桌子摆到火塘边,招呼了我又喊小青。

小青吃了方便面,肚子不太饿,略微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碗筷,安静地坐在桌边看我们吃。桌上除了腊肉炒笋干和煎鸡蛋还有一碗青菜。

魏丽华只吃青菜。我胃口大开,津津有味地吃了满满两碗饭,把一大碗又香又辣的腊肉炒笋干吃得罄尽。满面油光。一边用手揩额头上的汗一边大赞她的手艺。

“你是真饿了,”魏丽华含笑对我说,“都是山里的东西,除了油盐酱油再没有调味料,有什么手艺不手艺的!”

“你喜欢吃妈妈做的菜吗?”我问小青。

他点头。

“小青能够听懂我们说话,但是不会说,”魏丽华敛了笑容,“三岁时发高烧把声带烧坏了。”

难怪小青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怃然。如一记重锤敲在心上。

“小青的爸爸去哪里了?”

“在广东工厂里打工,”魏丽华回答,“有两三年没有回来了,我只当他死了......”

“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我看了看小青,再看着她,用眼神告诉她。

“哎!”魏丽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碗筷。

我重新坐到火塘边,丢了几根柴进去把火烧旺。小青双手托着腮安静地坐在我身边,这个时候很难把他和往我车上扔石头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魏丽华洗完碗筷后又泡了一杯茶给我,坐到了小青的身边。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打火机,正想起身看看是不是放在饭桌上,她用火钳夹了一小块炭火递了过来,我凑上去把烟点上,吸了一口,对她一笑。她也笑了,不大好意思地别过脸,站起来往一个木桶里倒洗澡水。

房子外面的风好像更大了,从房墙木板的缝隙中透过来将油灯吹得明明灭灭。好在火塘里的火光足够大,也足够亮。在这个初春的寒夜里,我在深山简陋的农舍里打开新鲜和温暖的感知,体验着不一样的人生况味。

“我待会到车上睡。”

魏丽华洗完澡,把小青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对她说。尽管知道呆在这所简陋的房子里胜过车上百倍,但是怕她感到不便和害怕。毕竟,我对她来说是不速之客,是陌生人。

她不置可否,用干毛巾擦拭着长长的头发。

“你怎么会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小青的头靠着妈妈的腿已经睡着了,我问魏丽华。

她用手轻轻抚弄着小青的头发,没有做声。她的头发垂在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把头发撩到另一边,火光映红了她美丽的脸庞,突然问我:“你们有文化的人的婚姻和家庭都很幸福吧?”

这次轮到我没有做声。事实是我老婆和我正在闹离婚,今天早上俩人各自唇枪舌剑各不退让大吵了一场我才出门的。在这场婚姻里我感到心力交瘁已经疲惫不堪,痛苦和焦虑像噩梦般地缠绕着我,到这里来其实也有散散心的想法。

“哎,”魏丽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所房子是小青的爷爷留下来的,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原本在集镇住了一段时间。”

她头发拢到背后,把小青抱起来放到腿上,让他的头靠着自己的胸口,这样睡得更舒服一点:“都是命,当初我和他在一起家里就坚决不同意。我父母说他只是皮相好一点,骨子里好吃懒做百无一是。我不听,寻死觅活宁愿和家里断绝关系也要嫁给他。”

“他的身材很魁梧吧?”我晃了晃身上大了几码的衣服。

“后来发胖了,我和他结婚的时候他的身材和你差不多,”她摇了摇头,秀美的脸上都是苦涩,“他大钱赚不到,小钱不想赚,有一个钱要花掉两个,小青出生后连奶粉钱都没有。他到处借钱花,从来不还,后来就再没有人借给他了。”

她的眼睛里慢慢溢满了泪水:“小青发高烧几天几夜,可是没有钱去医院,就这样把孩子害了.......”

魏丽华用下巴轻轻摩弄着小青的头发,火塘里的火光在她的泪眼里跳跃。

不幸的女人。

我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下意识地住了手。

“父母最终原谅了我,要我回去跟他们一起住,但我哪有脸回去啊!”魏丽华抬起头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就搬来了这里,至少不到娘家去丢人现眼。”

“你太要强了,自己的父母面前没有丢人不丢人的说法,”我斟酌着说,“你要考虑小青,他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不能让他和你呆在深山里。”

魏丽华看了我一眼,又将眼睛投向火堆,沉思了起来。

很久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火塘里的火渐渐小了,我起身到房子外面抱了一堆柴火进来,一连打了几个寒颤。可真冷啊!

小青在妈妈的怀里动了几下,好像睡得不大安生,魏丽华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脸贴在他的脸上,把他抱起进入卧室。

我以为她也去睡觉了,就没有再往火塘里加柴。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得晚点睡觉,如果把车上的空调打开一个晚上,明天是不是还有油回去。

不久,我听到了卧室开门的声音,魏丽华出来了。

她往火塘里加柴,把火再次烧旺。

她问我:“你有孩子吗?”

“有。女儿,和小青差不多大。”

“她肯定很幸福吧?你看起来是一个不错的父亲。”她竟然夸了我。

“嗯。”我回应她。其实我正在为争夺女儿的抚养权心焦。夫妻感情不和,伤害最大的是孩子,在我们夫妻旷日持久的争吵和不断爆发的冲突中,女儿小小年纪晚上睡着了都有泪痕。

“小青太可怜了。”她说完深深地垂下头。

“小青的爸爸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要他回来?”魏丽华突然提高了声音,抬起头情绪激动了起来,“他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父亲!”

我略微吃惊地看着她,试图安慰她:“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很不容易,但是他在外面赚钱养家也辛苦......”

“养家?他出去两三年了,我哪里见过他半分钱?!”她愤愤地说道,“我也不需要他的钱,没有他我和小青的日子过得更好更清净!”

“啊......为什么......是这样?”

魏丽华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声音低沉了下来:“自从小青高烧把声带烧坏不会说话了,他就不喜欢小青,看到小青就觉得碍眼,一不高兴就要打他一顿,是下狠手地往死里打。我在还好一点,有一次我娘病重,我回娘家照顾了她几天,等到回家见到小青的时候,小青不会说话,抱着我的腿一直流泪不放手。我抱起他,他就哎哟哎哟地呻唤;我掀起他的衣服,身上一道道伤痕重重叠叠,看着触目惊心,体无完肤……血肉和衣服黏在一起,翻开衣服就重新撕开了伤口,才四岁多一点的孩子啊......”

她终于放了声,泪水顺着脸颊直流。

“还有一次是冬天,天气比今天还要冷。我到窑里干活回来,看见小青脱得赤条条地站在门外面,冻得一身都发紫发黑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虐待小青,他说小青要他抱......”

魏丽华的身体颤抖着:“从此只要他在家,我不敢离开小青半步,万一......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终于伸手在她的肩上拍了拍,想安慰她,但是喉咙里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跟他一起打工的同乡说他在工厂里找了一个女人,正式过起了日子,我听到后反而觉得如释重负。这样的人对亲生骨肉尚且如此,他根本就不是人,你说我怎么会指望他回来......他回来了,家对我和小青就是地狱......”

她的泪水肆意地流淌,我也落泪了。为她,为小青。

她抬起泪眼望着我,问我:“都说人生值得,我怎么就觉得我的人生这么不值得......”

我无法回答她,轻轻地把悲伤难抑的她揽入怀中,用手去擦她的眼泪。可是怎么擦得干?人生就是负累,就是一场痛苦和悲伤如影随形的旅途,就是一个失意和苦难无处不在的过程,就是一次次黑暗与绝望缠绕交溝的救赎,身在这滚滚红尘中,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去吻她的唇,她也吻我。我们的眼泪混合搅拌在一起,滴入我们的嘴里。

苦涩的味道。

尘世中破碎了的两颗灵魂彼此寻找的慰藉也是苦涩的,没有一丝甜蜜。

风在屋外呼啸,大山深处四处漏风的房子里伤痕累累无依无着的心相互寻觅着依靠,翻翻拣拣再缝缝补补。

我们吻了很久,她的双手抱着我的头,轻轻推开我,头抵在我的胸口上,说:“我们不应该这样,对吗?”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对。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是不对。在这苦痛与泪水相依为命的寒夜里,我只想深深地拥抱自己,拥抱她。

火塘里的火小了,她分开我去加了柴,然后从房间里抱了一卷席子和一床被子出来,铺在火塘边的地上,说:“你今晚就睡这里,被子垫一半盖一半,比睡在车上好。”

我点头。

随后她进了卧室,我听到了闩门的声音,我又听到了开门闩的声音。门,只是虚掩着。

躺在火塘边的被子里,很暖和,但是我睡得并不踏实,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做。

下半夜我被魏丽华叫醒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魏丽华正焦急地摇晃着我,见我醒来,说:“小青发烧了!”

估计白天小青掉到湖里受了凉。我立即起来,问她:“最近的医院有多远?”

“大约离这里十来公里路有个卫生院。”

我马上出门启动了车,魏丽华用一条毯子包着小青坐进副驾驶位。我伸手在小青的额头上探了一下,果然烫手。他还在昏昏沉沉地睡。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左车灯又坏了,视线很模糊。车子行驶在一条狭窄崎岖的土路上,不间断的都是陡上坡陡下坡,几乎没有一条平路。十来公里路费劲地开了足足个把钟头车才到。

魏丽华一路上急得不行,三四年前小青高烧后遗留下来的严重后果将会让她痛苦一生,而今小青一发高烧就让她不寒而栗。我尽力安慰她,但是收效甚微,尽管车里空调温度调到了最大,她依然全身颤抖不断地哆嗦着。

说是卫生院,其实就是一个私人小诊所。打手针,打吊针,到天亮的时候小青的烧退了。

我付了医药费,拿上医生开的药送魏丽华和小青回家。魏丽华依然抱着小青坐在副驾驶位上,她已经放松下来了,但是一身没有半点力气,开始头靠在座位后背上,后来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

其实她是笑过的。小青退烧以后,她看见我穿着大了几码的上衣从羽绒服里露出一大截,下身的衬裤晃晃荡荡,外面连长裤都没有来得及穿,她开始笑,后来又哭了。她望着我的眼神很感激很复杂。

把魏丽华和小青送回家,我也该回家了。

魏丽华问我是不是还要去看看陶窑,我回答不去了。我觉得该看的我都看到了,比到陶窑看到的更多。

山里气温上升了很多,魏丽华送我出来。

我说:“我还会来看你和小青。”

她说:“不,你不要来了。”

我问:“为什么?”

她答:“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沉默。

她又说:“我也要搬出去了。你昨晚说得对,我不能带着小青继续住在这里,他要读书,要有人管着。还有,我真怕他再像昨晚一样发高烧,如果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我点头。魏丽华用明亮的眼睛凝望着我。

我要转身上车了。她的眼睛里面又有了泪光。

我们都明白,这一转身就是一生一世。我和她再不相见。

上路。我再次领略着湖、大山和林海的风景,但脑子里魏丽华和小青的身影挥之不去。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真希望她人生值得。

这里真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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