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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读了傅雷写的《论张爱玲小说》。想起张爱玲曾写过《自己的文章》,专门回应傅雷的批评。一早起来,到书柜里找这篇文章。哈尔滨工业出版社出版的这套全集是按写作年份和作品类别编排的。我翻了两本《1939—1947散文卷》都未收入此文,这套全集是有缺失的。我收藏的张爱玲有缺失。突然间有种想哭的感觉。前一天的悔意更强烈了,真想冲到同事家,将送出的书一本本要回来。
幸好图书室里有一套完整的张爱玲全集,是以我习惯的方式编排的。散文在《流言》里。找到这篇《自己的文章》重温。此文字字句句都是针对傅雷批评而发。
傅雷说:“斗争是我们最感兴趣的题材……作家的对象,多半是外界的敌人:宗法社会,旧礼教,资本主义…….可是人类最大的悲剧往往是内在的。外来的苦难,至少有客观的原因可得而诅咒、反抗、攻击,且还有赚取同情的机会,至于个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祸害,非但失去了泄仇的目标,且更遭到自作自受一类的谴责。人的活动摆脱不了情欲的因素,斗争是活动的尖端,更是情欲的舞台。去掉了情欲,斗争便失掉了活力。情欲若无深刻的勾勒,一样失掉它的活力,同时把作品变成了空的躯壳。”
关于斗争说,张爱玲作如是辩驳。
她在文章开头首先提到文学理论是出在文学作品之后的,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面,手执鞭子的御者。言下之意,傅雷先生没写过小说,就没资格评论小说。然后提出飞扬与安稳、斗争与和谐、力与美、强烈与参差等四组概念。她说:
“弄文学的人向来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
“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是具有永恒的意味,存在于一切时代。”
“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以安稳作底子。”
“许多作品里力的成分大于美,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壮烈只有力,没有美 ,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配大绿,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 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傅雷批评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勾勒的不深刻,是因为对人物思索得不深刻,生活得不深刻,并且作品的风格过于偏向俏皮而风雅的调情。”
张爱玲回应:“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最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最后一句话有力反驳了傅雷说她的小说不能带给人启示。
张爱玲不仅小说散文写得好,文学理论也很有见地。她曾在《红楼梦魇》一书中写道,前八十回几乎无大事,不过是一场场诗会,一顿顿饭(大概意思)。其实这就是她所强调的安稳、参差、不彻底的人性的源头。要说《红楼梦》里彻底的人性恐怕只有一个赵姨娘吧。
傅雷的那篇文章,我最不认同处是他对《倾城之恋》的批评。《金锁记》固然是经典之作,但我最喜欢的张爱玲小说还是《倾城之恋》。这种喜欢可能源自于但凡女人都喜欢做“灰姑娘”梦,也缘于我比较迷恋范柳原这类表面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是最深情、最委屈的那个孩子。
我少女时代就被《乱世佳人》中的男主角白瑞得所打动。范柳原身上有白瑞得的影子。几乎所有的评论里都说两位各怀鬼胎的男女,在恋爱战场上展开的拉锯战。真的如此吗?至少在我看来,范柳原从一开始就动了真心。张爱玲在《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一文中写道:“我从她(流苏)的观点写这个故事,而她始终没有彻底懂得范柳原的为人,因此我也用不着十分懂得他。”这就是张爱玲小说的高明之处。若换另一个作者写,可能就会变成世事洞明的上帝,在小说中加入一些旁白,来道明范柳原的心声。张爱玲却道“我也用不着十分懂得他”,给读者保留解读空间。
至于张爱玲说,白流苏实在是个相当厉害的人,其柔弱处只在于她的教养与阅历。这点我不赞同。白流苏是一个在传统礼制束缚下成长起来的旧女人,根本不懂得追求爱情。
范柳原有一点很矛盾,他喜欢中国传统女人的矜持与内敛,却又渴望对方亲口说出爱。而在白流苏的生命中,爱情一向是被忽略的,婚姻是生计的保障。一个想要爱情,一个想要婚姻。一个认为先有爱情才可有婚姻,另一个则认为必须有婚姻再谈其他。两个人的婚姻观不一致,阻碍了相互的理解。
范柳原在向白流苏描述杯子里的茶叶像马来森林时说:他想陪他去马来西亚,回归自然,但不能想象她不穿旗袍。正表明了他想让她挣脱礼教、世俗的束缚,做自然的自己。可又不喜欢她像西方女人直白、热烈。后又说:“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很像唱京戏。”流苏的回答是:“我一个人也唱不成,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在一个勾心斗角大家庭中长大的女人,内心的单纯荡然无存,对人总是抱以防备心理。所以,她看不到范柳原的真心,她总以为他种种忽冷忽热的表现都是引诱她入套的陷阱、计谋。范柳原只好失望地叹息道:“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范柳原尚有对世界表露真心的时候,而白流苏只有处处防备,层层包裹自己。他们都曾受到家人的欺侮,受世人骗,范柳原懂她、怜惜她。他希望她能在他面前敞开心扉。而白流苏却一直将他与其他人一样视为斗争的对象。
范柳原在隔壁房间打白流苏的电话,说: “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言下之意是,我想跟你白头共老,可我做不了这个主,因为我不知道你爱不爱我。
可白流苏的回答却大煞风景“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她的心里只有婚姻。而且认为婚姻的主动权在男方。
这也惹恼了范柳原,冷冷地道:“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他就想她说一句“我爱你”。可旧式淑女打死都不会说爱。在她们看来,说“我爱你”是轻佻的举动,婚前不会说,婚后恐怕也不会说。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中国式旧女人本不是为爱情嫁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没有爱情并不重要。范柳原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如果没有爱情,那婚姻就成了长期卖淫。他不可能跟他爱的女人保持这种嫖客与妓女的关系。
范柳原在人前对白流苏做出亲狎的神气,放肆地追求她,以至于周围人都称之为范太太。可两人单独相处时,却是斯斯文文的君子模样。白流苏认为这是他的刻毒处,让众人以为她是他的人,逼她骑虎难下。她一直是以男女情场的斗智斗勇来解读范的作为,难怪永远走不进范的内心。他懂她,她只把他视为下半辈子的饭碗一一物质化的存在,这是范柳原痛苦所在。如同白瑞得懂得斯佳丽——就是一个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最好的的小女孩。而斯佳丽一心只渴望她得不到的爱情,从没有认真审视过她爱的人及爱她的人。她不懂阿希礼,也不懂白瑞得。
白瑞得在玫兰尼死后,离开了斯佳丽。而斯佳丽在有机会得到阿希礼时,突然醒悟失去的白瑞得才是她的真爱。白瑞得用出走赢得了斯佳丽的心。范柳原在得到白流苏后,也决定离开她去英国,他不是为了赢得白流苏的心,而是不想用对待其他女人的方式来对待她。他以为这是对自己情感坫污,然又一时不知如何处置两人关系。而一场战争,使他顾不得在爱与不爱的问题上纠结,只想单方面成就这份爱情,毕竟随时都有失去至爱的可能。
故事的结尾:“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旧式的女人只要坐牢正房第一把交椅就行了。流苏的目的达到了。范柳原关闭心门,重新回到嫖客的世界。
临池日志(32):画杜鹃
跟筱影老师的视频画杜鹃花。习惯在卡纸上作画,今天改用宣纸,发现颜色淡得极快。筱影老师一堂课会画两幅作品,应看着她画一幅,掌握其用笔方法,再跟画一幅。否则慌慌张张埋头作画,只是画了个形状大概,运笔全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