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令
纳兰容若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赏析
频频回望过去,大抵是因为现如今不合心意。不惜一切代价,只愿能重新来过,怕是因为结局不尽如人意。横竖反正没有预期的喜,徒留始料未及的忧。
人生若只如初见,好似可以扭转因果,殊不知,初见千百次,该爱上的人依旧不变,只怕会一次又一次重演。倒不如,不曾遇见,彻底断了念想,不存在遗憾,也免了相思。
不知奈何桥上,会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将孟婆汤一饮而尽,忘了前尘往事,忘了那个人那段情,忘了义无反顾的自己,自此转世,不再受那情伤之苦。只是,偏偏有人宁愿生生世世相纠缠,也不要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情路转折,是人为,更似天意。立下山盟海誓的人,是他,移情别恋的人,也是他。怎能想象,同是一个人却如此不同呢。或许,人心善变,只得任由他来来去去。隐藏不快,是人生大智慧,改变不了的是现实,但可以说服自己,拿得起放得下。
如若爱情开始后,不论行进至哪个阶段,都能同最初相识那般浓情蜜意,还怎会有稍后的变故。一颗心从一而终,热情有增不减,何来分离一说。
谁承想,款款深情总是短暂,来不及相伴到老,却已是冷漠相对。过去的快乐是真的,所作出的承诺是真的,只可惜,如今变了心也是真的。想要表达不满,想要质问他,责骂他,可话还没说出口,已是心灰意冷,多说无益,说多也是多余。
从相亲相爱到相弃相离,天地好似换了一副光景,一时间竟如同重新活过一般。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口口声声说要白头到老,可还没等到青丝变白发,人已先变了想法。变了心的人,却理直气壮说情人间本就容易变心,如此说来,变心倒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你我好比唐明皇与杨玉环那般,曾在长生殿郑重许下诺言,生死不相离,可是最终还是走到了诀别那一天。即便誓言有悔,也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互不相怨。只是转念一想,你与当年的唐明皇相比,还是有所不同,毕竟他曾与杨玉环有过比翼鸟、连理枝的誓愿。
有一天,得以与心上人相恋,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也会与他相别。被抛弃的女子,满心哀怨,纳兰容若便以女子的第一视角,将内心涌动的愁与苦描绘一番。
“人生若只如初见”,看似平淡,实则带来最强烈的感情波动。一段感情,无论是何种结局,初次相见的情景必然铭记于心,遥远却清晰。第一面是此后一切情感的开端,所以难忘。
常说女子心思细腻,尤其是心有情伤,必然多愁善感。纳兰性德七尺男儿,却以寥寥数语,将女子心中感念过往却无可奈何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与经历相似之人产生强烈的共鸣,即便是感情未有变数,读罢全诗,也不由心生感叹。
纳兰性德(1655-1685),满洲人,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清代最著名词人之一。他的诗词被称为“纳兰词”,纵观中国词坛,他于静默之间,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其父是康熙时期权倾一时的相国,其母亲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尊为一品诰命夫人。家族纳喇氏隶属正黄旗,是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后人称为“叶赫那拉氏”。曾祖父金台吉是叶赫部贝勒,其妹孟古姐姐嫁与努尔哈赤为妃,大名鼎鼎的皇太极便是她亲生骨肉。由此,纳兰性德还未出生,荣华富贵便注定如囊中之物,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纵享一生。
显贵的出身,已然比旁人拥有更优越的条件,可命运偏偏对他青睐有加,又给了他聪颖的天资。自幼,他便十分出众,读书过目不忘,小小年纪就练习骑射,文武兼修。他是上苍的宠儿,他的勤勉也足以让自己成为脱颖而出的那一个。
17岁,进入国子监读书,受到国子监祭酒徐文元的赏识,便将他推荐给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徐乾学;18岁,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举人;19岁,准备参加会试,奈何染病,耽误了殿试。随后,他更是勤勉读书,不敢有片刻懈怠。
天资聪颖是与生俱来的优势,后天的勤勉无疑会将优势发挥到极致。
他拜徐乾学为师,在老师的指导下,他耗费两年时间,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编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颇得皇上赏识。还未正式踏入仕途,却早早得到皇上的赞赏,仕途还未开始,便已经有了良好的基础。
一部《通志堂经解》只是开始,随后,他又投入《渌水亭杂识》的编纂工作中,一下便坚持了三年多。《渌水亭杂识》是集合了他在书中积攒下的见闻和学友传述的记录,内容广泛,涉及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方面。
22岁,再次参加进士考试,获二甲第七名。康熙帝破格授予其三等侍卫的官职,随后荣升二等,不久后再荣升一等。伴帝王左右,有御前侍卫的身份加身,又生得英俊潇洒,威武不失儒雅。
纳兰性德是幸运的,他腹有诗书,虽是武官,却有诸多参与作画吟诗的机会。每年,皇帝少不了要南巡北狩,也免不了四处游历,作为常伴皇帝身边的臣子,他所要做的绝非简单陪同,或是战略侦察,或是唱和诗词,又或是译制著述,他样样精通,可谓文武全才。能宽其忧、解其难,自然深得圣心,也颇受器重,可谓前途无量,加官晋爵指日可待。
能在仕途有所作为,是许多人求之却不得的梦想,多少人怀才不遇,翘首以盼的不过是出人头地的机会。纳兰性德坐拥天时地利人和,若他愿意,高官厚禄皆是唾手可得。只是,人人艳羡之物,在他眼中,未必值得一提。
身在官场,却厌倦官场之事,人人追求功名利禄,但这不是他的志向。紧随帝王出入的侍从生活,看似风光,可不是他心中所向。功名利禄是无数人的心头好,甘愿穷其一生追逐富贵荣华,可他提不起半点兴趣,“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正是如此。
他不留恋官场风云,偏爱吟诗作词,尤以词作流芳百世。他的心中有山河,有落日余晖,有唏嘘感叹,唯独没有仕途野心。诗词这片天空,才是他向往驰骋的地方。
24岁,他将自己的词作整理一番,将最得意的作品编选成集,取名为《侧帽集》。随后,又有《饮水词》问世,有人便将两部词集悉心地加以增遗补缺,最后将349首词作归为一处,名为《纳兰词》。
在当时,有人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在词中写下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不知是哪一种心绪便击中了读者的心,那么贴合心境的诗词,如同找到知己一般。那些难以明说的心事,全部在他的词作中找到了落脚之处,也算是一种心安。
生在显赫之家,纳兰性德丝毫没有满清贵族纨绔子弟的不良风气,他广交好友,皆是“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与他不肯落俗的气场不谋而合。或许,和他们在一起,才得以摆脱庸俗的官场,得片刻心静洒脱。
待人待己,纳兰性德求一个“真”字。与之结识的朋友多有贫寒之人,他不仅慷慨解囊,更是发自真心地敬重他们的品格,倾慕他们的才华,绝无半点虚情假意。谁会不愿意与真诚之人推心置腹呢,自然便有众多名仕才子与之来往,彼此志趣相投,切磋学问也好,谈天说地也罢,都无比畅快。
仕途平坦,爱情却坎坷。或许,注定没有完美的人生。
1674年(康熙十三年),纳兰性德与卢氏结为夫妻。谁知,3年后,妻子因难产去世,原以为可以长相厮守至白头,却早早阴阳相隔道永别。
痛失爱妻的纳兰性德,将满腔哀痛融进词作的字里行间,无人可以企及。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说过:“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他不屑高官厚禄,却得到了。他祈盼恩爱长久,却不得。造化弄人,想得却得不到,也是难以摆脱的折磨。所以,他是矛盾的,本是洒脱不羁之人,有着超凡脱俗的心性,不爱功名,却生于豪门,享钟鸣鼎食,在官场更是平步青云,旁人渴望的他都拥有,可他真正想要的却与之截然相反。
他坐拥热闹,却渴求安静,多少人能真的懂呢。
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他身体有恙,仍与一众好友相聚,席间自是少不了纵酒高歌。然而,本就抱病在身,此后便一病不起,愈发严重。七日后,与世长辞,离开了这个让他悲喜交加的世界。
贫寒落魄之人,有他们的不甘与期许,纳兰性德的境遇相反,却依旧有难言的苦闷。他渴望平淡无华的生活,却过着繁花似锦的日子,所求不同,求而不得的心情却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