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无道

旧梦无道

——念故友诃

嘉禾屿的初秋温和无暑,偶尔有几丝微咸的海风掠过鼻尖,很有南方沿海城市的气息。女儿去了北方上大学,我和妻子便卖掉了市区的房子,搬回从前的老居民区。老城区和海滨之间就隔着一条新砌的柏油马路,站在窗边就能听到海浪冲刷礁岩的声响,不远处的码头港口还不时传来的渔船出海的鸣笛声。住在这一片的大多是本地人,祖辈以渔为生的基因刻在了骨子里,只有这大海边独有的美乐,才能使无处落脚的灵魂归于沉静。


从女儿上小学时起,我们就离开了这里,算来也十年有余了。女儿高中毕业后,妻子便常提起搬回老屋的事,又劝我辞去学院的教职工作,说自己十分想念老居民楼里的烟火气和人情味。其实我明白她是为了能让我有个清净处养病。由于早年间的变故,我的心脏一直不好,连诊治的医生都叹惋如此年轻就落下毛病。那阵子我常听到妻子半夜背过身去偷偷啜泣,我只能一次次拥住她,告诉她我不会离开她和孩子,因为我只有她们了。


我最初是不愿意搬回老屋的,一来放不下跟着我的几个学生,二是老房子许久不住人又堆着杂物,实在提不起精力去规整。直到我再次因为心绞疼到冷汗淋漓,缓过劲后看着妻子哭红着眼颤抖地搂着我说,回去吧,才最终妥协。在死神面前,凡人只有屈服的权力。我想,人都是怕死的,但我更恐惧我的死亡给所爱之人带来的痛苦,我曾彻骨地经历过那样的苦难,因此更不忍让她们承受。


搬回老屋的第三天,妻子便一大早地约着邻居家的太太去了城南的花鸟市场,临走前还嘱咐我归置书房墙角堆放的几个箱子,好腾出地方置放我的书桌。我靠在阳台的藤椅上眯着眼假寐,含糊着应了她,心里却直犯懒。


一阵风过,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落在手背上,微微睁眼,是一瓣凤凰花。我有些苍白的手背衬得那花瓣越发鲜红,我将它拈在手中,心中不禁嫉妒,就算是落花也能有如此生机。我抬眼看着阳台护栏外的凤凰木,六层楼的高度也只能刚好够到它的树梢。年复一年,春去秋来,它只管开花落叶,人们无法知晓它到底在这院子里守了多少年,就如同它无法知晓那些在它树荫下长大的少年们,都去了何处。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说的大概就是这番光景吧。


我想起找赵意辞职的那天。他先是惊讶,而后了然。他一边处理我的辞呈,一边说起当年的那帮同学朋友里,只剩下我们俩还留在嘉禾屿。我们聊从前的人,过去的事,谈了许久,最后他让我不必操心后续事宜,他会安排,还请我一定要照顾好身体,玩笑着说我要是也走了,他一定会责怪我没有良心。我同他笑着,但转头离开前,我分明地看见了他眼底的泪光,我相信他也看见了我的。


又是一阵轻风,拂落了我手中的花瓣,我阖上眼,听着浪与礁石的合奏,风和树梢的伴响,沉沉地睡去……


……


锥心的疼痛迫使我直接睁开了眼,起身跌跌撞撞地进屋,扑到床头,翻出药瓶,咽下几颗药片后,才瘫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喘着气平复呼吸,闭着眼等待症状慢慢褪去。不知过了多久,那撕扯的痛觉终于平缓了下来。这次的症状似乎不如往日那般严重,在欣喜中,我仿佛看到妻子得知消息后同样惊喜的脸。想到这,我忽然记起她出门前的嘱咐。也许是因为病情有好转的征兆,我的心情也随着轻松起来,感觉身上恢复了些气力。


我来到书房,打算趁热打铁收拾那几个箱子。箱子不大,却落着层厚重的灰,仿佛是在替时光封印里面的内容。我打开最大的箱子,里面是一叠文件夹,翻开一看,是妻子的书稿和译稿。妻子是名自由译者,图书出版商或者作者会给她寄来书稿。我不确定这些稿件是否还有用,只能又合上盖子放置一旁,等待妻子发落。


再翻开一个箱子,里面摞着几本相册,其中一本的书脊上贴着写着“婚礼”字样的标签。我一愣,手指摩挲着书脊,心中犹豫着是否要取出来看。这本相册曾被我翻看过无数次,我知道我不该再打开它,也明白一旦打开就意味着万劫不复的回忆。


但我还是将它取了出来。


我小心地翻着册页,动作谨慎,唯恐惊扰相片里春光洋溢的人们,打搅早已沉淀宁静的往事。但当我听见因多年不曾翻开而粘连的塑料保护膜,随着我的动作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时,我才意识到,有些回忆,早在我打开箱子时,就已不再平静。


一直翻到末页,那张再寻常不过的相片才终于跃入眼帘。


照片左侧站着二十八岁的我,穿着西服,左襟别着一朵垂着“新郎”丝缎的胸花,正抬着胳膊勾住身边人人的脖子,双颊因不胜酒力而些许泛红,头半偏着,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我的脸许是因为偏头的动作而略微失焦,但依然能看出它正在笑着。右边那人稍比我高些,一手端着酒杯,一手从背后揽住我的腰,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正直视着镜头,目光清朗。


这是二十八岁的黎诃。


这是一切症结的根源。


这是我不忍揭开的往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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