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无端地觉得,这屋里似乎太满、太实了。四壁的书架,像沉默的兵阵,严严地围着我;那些或崭新或微卷的书册,密密地挨着,不透一丝风。灯光是白炽的,冷冷地照在那些平整的、五光十色的封皮上,晃得人眼有些发晕。这满坑满谷的,是学问,是知识,是旁人歆羡的“坐拥书城”,然而此刻,它们于我,却只是一些华丽的躯壳,一些没有回声的空谷。我像是一个富足的乞丐,守着这文字的筵席,心里却感到了饿。
于是便想逃开这过于整齐的秩序。念头一动,便记起了阁楼。那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是家中所有芜杂、所有旧梦的收容所。
推开那扇久未触动的门,一股沉甸甸的、混合着纸张、灰尘与干木头的暖昧气味,便扑面而来,将人温柔地包裹。阁楼里没有明灯,只得一盏临时牵来的、钨丝昏黄的老旧台灯。光线是懦怯的,只在灯下圈出一团朦朦的、琥珀色的光晕,仿佛一个小心翼翼的约定,不敢惊扰此间沉睡的魂灵。光圈以外,是沉酣的、厚绒般的黑暗,藏着无数模糊的轮廓,像伏兽,像远山。
我就在这光与暗的交界处坐下,随手从身旁的旧书堆里抽出一册。那是一本早已翻烂了的《千家诗》,纸页焦脆,像蝴蝶的翅膀,稍一用力便要碎裂似的。我轻轻地翻开,那一声细微的“哗剥”,在这静寂里,竟响亮得如同一个古老的叹息。字是竖排的,蝇头小楷,墨色因年岁久远,已有些淡了,晕开了,仿佛夜空的星子,隔着薄雾在看。而就在这恍惚的星光里,我竟读到了儿时用铅笔留下的歪斜批注:“好!”“想家。”那个“家”字还写错了,少了一点。
霎时间,那层隔开我与书的、看不见的玻璃,仿佛被这稚拙的笔迹“喀”地一声敲碎了。一股温热的气流,从这焦黄的纸页里,毫无阻隔地、径直地涌向我的心头。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夏日的午后,一个小小的人儿,趴在凉席上,为了一句“儿童相见不相识”,而莫名地惆怅了半日;又为了一句“满身花影倩人扶”,而生出一种朦胧的、对风流意境的向往。那时的读,是何等的痴,何等的真!字句不是被眼睛看去的,倒像是被心整个地吞了下去,在身体里生根、发芽,长成了自己精神血肉的一部分。书与我,是浑然的,是没有分别的。
我不禁抬起头,望向楼下那间灯火通明的书房。此刻想来,那里的书,虽排列得一丝不苟,寻索极其便宜,但它们于我,却像是博物馆玻璃柜里的标本,名目、科属、特征,都标得清清楚楚,唯独失却了生命的气息。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名叫“知识”的、冰冷的玻璃。我鉴赏它们,利用它们,却很少再“遇见”它们。它们是我的财产,我的工具,却仿佛不再是我的故人,我的知己。
而在这阁楼的混沌里,在这由黑暗与遗忘所共同守护的秘境里,书却找回了它的魂。它不再是一件被使用的物体,而是一个可以与之默然相对的生命。它的旧,它的残,它的尘封,都成了它生命年轮的一部分,使它变得可亲,变得有了体温。这里的凌乱,是一种丰饶的凌乱;这里的芜杂,是一种充满可能性的芜杂。每一本书,都像一颗沉睡的种子,只在适宜的、宁静的、被遗忘的黑暗中,才肯再度萌发出它内在的精神芽蘖。
我又翻了几册,有祖父的医书,药名旁画着古怪的人形经脉;有父亲的小说,扉页上还留着他友人馈赠的题字。每一处痕迹,都是一个故事,一段人生。它们像散落在时间河床上的贝壳,我在此刻拾起,竟还能听见那遥远年代的海潮音。
不知坐了多久,腿有些麻了。我轻轻拂去书上的微尘,将它们放回原处——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原处,在这混沌里,每一处都是归宿。我端起那盏昏灯,一步步走下阁楼的木梯。那“吱呀”的关门声,像一声满足的喟叹。
回到书房,那白炽的灯光似乎也不那么刺眼了。满架的书,依旧沉默地立着,但我知道,它们已与先前有些不同。因为在我心里,已为它们,也为从前的那个自己,留下了一角可以安放魂魄的、幽暗而温存的阁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