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一天里我最爱的时辰了。
白日的喧嚣,像退潮一般,渐渐地、却又毫不留恋地远去了。车马声、人语声,都沉入了暮色里,变得模糊,最终只剩下一点儿遥远的余响。世界仿佛忽然空阔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我便是在这时,悄悄地走进我的书房里去的。
说是书房,其实也不过是一间稍大些的屋子,西面临窗摆着一张宽阔的木书桌,此外便全是书了。它们沿着墙壁,一站就是满坑满谷,高高低低,参差错落,像一片沉默的、黑色的树林。我平日是不大敢仔细端详它们的,生怕从那密匝匝的队伍里,看出几本自己久欲读而未读的,便要生出些无端的惭愧来。只有在这夜里,我才敢坦然地在书桌前坐下,与它们无言地对望着。
桌上的灯是早就开了的,一圈柔黄的光,便稳稳地罩住了桌面这一片小小的天地。光以外,是沉沉的暗;光以内,便是我的江山了。这光似乎是有分量的,能将那些飘浮了一整日的心绪,都一一沉淀下来。又似乎是有温度的,能将心底里些许微凉的角落,悄悄地熨帖暖了。我将手放在这光里,瞧着指尖被照得有些透明的样子,心里便觉得异常的安定。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投向了那片“树林”。夜里的书,是和白日不同的。白日里,它们不过是些印着字的纸册,是知识的器皿,是待办的功课,沉甸甸地压着人。到了夜里,灯光只勾勒出它们厚重的、黝黑的轮廓,反倒赋予它们一种神秘的、静穆的生命。它们不再是零散的一本一本了,而是融合成了一个整体,一座深邃的、无言的城。
我忽然想起宋人的诗句来。是了,大约是黄山谷说的:“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此刻面对着这满架的“旧书”,我心里却并无要去“熟读”它们的雄心。我只是痴痴地想,这一架子的书,哪里是读得尽的呢?它们拥挤地站在那里,仿佛在低低地喘息着,每一本的脊背后面,都藏着一个幽邃的世界。这本里,或许有秦汉的月光,冷冷地照着沙场的白骨;那本里,或许有盛唐的笙歌,袅袅地绕着酒肆的朱楼。这里是哲人的叹息,沉重得像要坠断思想的枝桠;那里是诗人的眼泪,晶莹得能照见逝去的光阴。这无数的悲欢,无数的沉思,无数的故事,此刻都静静地凝固在这一排排的纸页里,像沉睡了千年的琥珀。
这浩渺的书海,真能渡人么?我有时是怀疑的。知道的越多,便越发觉得自己的无知,像在暗夜里点起一盏灯,光晕所及,固能照亮脚下的一小片地,但光晕之外,那无边的黑暗,反而更显得深不可测了。这满架的书,与其说是渡人的舟楫,倒不如说是一片无垠的、迷人的风景。我像一个偶然的过客,在它的边缘驻足,被它的深邃所震撼,却终究是走不进去的。这种隔阂,并不叫人懊恼,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妥帖的寂寞。
夜,愈发地静了。静得能听见灯管里那极细微的“嗡嗡”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金色小虫,在为我这寂寥的夜读唱着歌。又能听见自己手腕上表针的走动,“滴答,滴答”,不慌不忙地,将时间一寸一寸地剪去。这声音,平日里是听不见的,此刻却清晰得有些惊心。我抬起头,那一个个方正的宋体字,在光下显得分外黝黑,一个个都像是饱含着墨汁,静静地等着我去蘸取,去品味。
看着,看着,那些字行的行列仿佛渐渐地模糊了,融化开来,成了一片黑色的流质。我的神思,便也悠悠然地,从这灯下的方寸之地,飘荡了出去。我仿佛看见一个青衣的古人,也正坐在他的书斋里,对着一盏如豆的青灯,手里摩挲的,或许是一卷竹简,或许是一册抄本。我们之间,隔着上千年的时光,浩浩荡荡的,像一条无法逾越的大河。然而,在这一点上,我们却是相通的——我们都在这无边的夜色里,向这些沉默的方块字,寻求着一点慰藉,一点光亮,一点超越凡尘的交谈。这真是一种奇妙无比的缘分。
夜凉,像水一般,不知不觉地,从窗隙里浸润进来,漫过我的脚踝,又缓缓上升,终于浸透了我的全身。我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从那些飘渺的玄想里跌了回来。桌上的光,似乎也因这凉意,收敛了些,显得更加凝聚,更加温存了。
我缓缓地站起身,骨头有些僵,发出轻微的响声。是该睡了。明日,明日还有白日的纷扰等着我呢。
我关了灯,那一片柔黄的光霎时便隐去了,黑暗立刻充盈了整个房间。那座书的城,也重新隐没在纯粹的黑暗里,看不见了。但我知道,它们还在那里,沉静地,笃定地,等着我。等着下一个夜晚,灯亮起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