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袁赫贤来不及同自己的书童细细交代。他走得匆忙,几乎是跑着去了船坞。
扬帆起航,营地渐渐被抛在了身后。昨夜的狂风暴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此时的滔江之上,浓雾已经散去。一眼望去,风平浪静。
童大成掉了链子,此时跟着他一起出征的便轮到了潘时。
潘时尚且年轻,也没见过太大的世面。在见过袁二公子那一招无中生有后,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连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虔诚。
督军统帅望着滔江深处,平静地问道:“今日给你家童将军送中午那顿的,是你们营中的哪个兵?”
潘时虽然跟了童大成好几年,但也不能吃喝拉撒全都跟着他。是以,他对于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这事,童将军自己应该最清楚了。”
是了,究竟是谁把那份有问题的吃食递给童大成的,童大成自己一定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个兵就是内鬼,万一这份吃食捣过手呢!如果捣过不止一次手,那究竟是在哪一道出了问题?
袁赫贤沉了一口气。既然是东屏的细作,他并不觉得他能蠢到叫人顺藤摸瓜找出来的地步。除非,那个人明知道自己会暴露却还是冒着大不韪做了。而这就意味着,这个人是个死士。就好比在东屏劫镖那会儿,又譬如上次那个溺毙的哨兵。兴许等他们这一趟回来,送饭的和站哨的就都死了,线索也便这么断了。
今日头顶的云层有些厚重,太阳时隐时现。斑斓的波光中,不一会儿便出现了袁赫贤最不愿意见到的异样。他当机立断,一道符咒往身后掷去。柔和的灵光在江面上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渐渐与滔江水融为了一体。
然而就在这层灵光铺洒开的时候,主船后方也悄然化作了一片空旷无际。
督军的主船仿佛在顷刻间成了这一片水域上的孤舟,与远处的东屏主船隔水遥遥相望着。
眼见着身后庞大的船队消失不见,潘时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同样揉了揉自己眼睛的,还有东屏首船上的兵。他们是来打突袭的,不曾想还没靠得邕国足够近便就冷不丁地撞上了邕国的水军。
阿木狄已经听说了袁家次子有些神神叨叨的本事,多半是虚像,不足以畏惧。但此时过早地对上了督军的首船,却叫他横生出了一种被人守株待兔的感觉。
今日,本该是督军的末日。他们会在酒足饭饱后享受安宁的雨后清闲,却也会在日暮降临的时候迎接死亡的黑暗。
督军里有不少他们东屏的暗桩,理应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为他们今日的偷袭扫清障碍。然而现在,风向变了。
阿木狄抬手示意停止前进。他望着远处看似孤单的敌军主船,不由的怀疑对方主帅的意图。
这究竟是空城计,还是诱敌深入?
阿木狄可不认为督军会打没有准备的战役,既然他们能在此时出现在天水一线处,那就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的。这便意味着他们收买的督军暗桩可能已经反水,把今日的行动泄密给了督军那位毛头统帅。更有可能,这一切都是朱萸在背后捣鬼。毕竟,他们是彼此的眼中钉,谁都想暗搓搓给对方来一招最致命的。
空气中回荡着阿木狄的冷笑。
是了,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拿自己的人头去搏一场未知的战役。
黄昏厚重的霞彩为大地披上了一层绚烂的外衣,督军的船舶逆风归港,来去无异。
督军的帅和将在下船的第一时间就聚在了一起,合计秋后算账的事。高阳正准备把里屋和前屋的两个病患交给刘老,自己去办营外别院的事,便听小兵带来了大军归港的消息。
望着即将落下的日暮,高阳知道这一仗是没打起来。
截胡成功,督军统帅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他面色沉凝地一路往自己的主帐走,一半是晕船晕的,另一半是愁的。在江上耽搁的这几个时辰,足够东屏的那些细作毁尸灭迹。但当时戎马倥偬,他别无选择。他是督军的帅,不能因小失大。
虽然阿木狄这一招没能得逞,但他也着实是遇上了用人捉襟见肘的问题。除了大牢中押着的那几个人,他见谁都得留个心眼,提防遭人暗算。
高阳在帅帐外迎接他。
“交代你的事,办好了?”袁赫贤走得大步流星,“童大成趴下了吗?”
“趴下了。”他跟在他身后,“少爷说他遭人暗算,我寻思着他都趴下了,抬回去让他自己待着也着实是不太安全。”
督军统帅唔了一声,“别一会儿叫人给直接弄死了。人现在还在我屋里?”
“在茅房呢!我在茅房外给他置了张草席。”
“这大冬天的……他就没离开过?”
“壮得像头牛一样的一个人,都拉得脱力了……不过刘老开的药,他已经喝下去了。就看药力什么时候能上来,好让他缓过来。”
他点了点头,“那飞燕呢?”
“也喝过药了。现在应该睡下了吧!”
袁赫贤不放心,“我去看看她。”
高阳机敏地止步于屋外,“那我出营替少爷去办事了。”
屋内已经点上了油灯,却驱赶不净入侵的黑暗。昏暗中,袁赫贤对上了刘老那满是遗憾的目光,心中便已有了几分猜想。
即便那一日他硬生生地把人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但那具凡身也已经饱受摧残,难以为继了。
莜莜从里屋钻了出来,眼眶红红的,平日里挺喜庆的一张脸此刻也是愁眉不展。
“二公子,你回来啦!姐姐有话要同你说。”
深吸一口气,袁赫贤掀帘而入。屋内昏暗,此刻这狭小的里屋也只能容得下他们二人。
地上搁着一桶冰冷的井水。水面上,一块帕巾子半沉半浮。他弯腰把帕巾子提了起来,顺手就绞得半干。
虽然烧得糊涂,但瞿飞燕听见动静便清醒了过来。她见着人就抓着自己额头上那块已经被焐得温热的帕巾子想要坐起来。
“你躺着!”
他坐到了床榻旁,可瞿飞燕却已经朝着他的胸膛依偎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张开怀抱,稳稳地将她搂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袁赫贤觉得她整个人都比之前更烫了!
贴着她的额角,袁赫贤低声问道:“烧糊涂了吗?怎的突然这么主动了!”
沙哑的话语轻轻柔柔地钻入了她的耳孔,让她不由地把自己往对方身上贴。袁赫贤的胸膛宽阔而又温暖,让人觉得安心。恍惚间,瞿飞燕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继而觉得这委实是比看上去的还要纤细单薄。可就是这样一副单薄的身子,却扛着邕国南疆的战乱与纷繁。
她有些哽咽地道:“没烧糊涂,我清醒着呢!”
袁赫贤低头看了看她,遂将她拥得更紧了,“本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经不起姑娘这般诱惑。”
脸上有了笑意,瞿飞燕轻咳了几声,“那可怎么办呢!人家身子不好,怕是伺候不了二公子。”
袁赫贤从未见过她如此娇羞的模样,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徐徐叹道:“要不是念你身子受不住,今夜你一定逃不掉。”
屋内沉默了好一阵,只余油灯的暗淡伴着他们。
“赫贤,就在我们刚从北岳山回到晏都的时候,我有想过的。”
“嗯?”
“想过媒婆上门提亲的场面,想过我们成亲时的排面。想过你会住到我们镖局里,也想过随你去夷城住。”她倏而攥紧了他的衣襟,“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想的却都成了空想。你一声不吭地就成了她人夫,到头来还要我追着你到江都来。”
“是我对不起你。”
瞿飞燕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你对不起我。”
袁赫贤闭上了眼睛,继续感受着她额角的炙热,“下辈子,我一定还你。”
“下辈子……”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下辈子,我还是想要再遇到你的,赫贤。到那时,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先牵住我的手,可好?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愿意与你一同面对。所以,不要放开我的手。”她湿润了眼眶,“不要再放开我了,可好?”
他无声地点着头,却道不出哪怕是一个字。
“我决定离开江都了,赫贤。”
她话锋一转,却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袁赫贤抱着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助与绝望。
瞿飞燕咳了好一阵子,咳得天昏地暗。她努力地喘息着,泪水却已经湿润了眼眶。她还有话要同他说,她更不能就这样死在他的怀中,留给他无法抹灭的痛苦回忆。她得活着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就算是死,她也得死得远远的,不叫袁赫贤知道。
“回晏都去,回镖局……”她眼前黑了一片,可脸上却扯了笑,“来时说好要让你没好日子过的。但现在我觉得,即便没有我在你眼前杵着,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我大发慈悲,放过你了。”
袁赫贤闭紧了眼睛,千言万语皆都梗在了喉间。
他知道这一别,不会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一别,便是天人永别,便是一生一世。
“方才我已经同莜莜交代好了,我们明日一早就走。”
他依旧无声地点头应允。
“我来的时候,是自己来的。我走的时候,你也不必来送我。”瞿飞燕展开了手掌,攀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猛烈的心跳,“来日你打完胜仗凯旋而归,也不必来镖局找我。我……我就是这么心胸狭隘,见不得你风光的样子……”泪水夺眶而出,“那时,我大抵也已经嫁人了。袁赫贤,我不欠你的,所以你也放过我吧!明日一别,我们,便是陌路了……”
黑云遮天,江都的的街巷已经入眠。落单的身影迅速闪入了深巷,巷中寂静无声,袁府别院的门却敞开着。
高阳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踏入查看。
院中的布局与早些时候无异,只是水桶旁的青石地已经干透了。招月就这样躺在那里,一双眼睛瞪着老天爷,似乎想要诉说不公。
高阳还不敢大意,他绕了过去,去查看寝屋的情况。
别院里哪哪儿都没有点灯。月黑风高,地还上躺着一具无主之身,给这里蒙上了一股子阴森。
高阳仔仔细细地将这座不大的别院全都探了一遍,最后才确信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五公主果真如他家少爷预言的那般,被激得离开了这里。她会去哪儿?又会去投奔谁?会否又应了他家少爷的另一个预言,无论她去到哪里,等待着她的都会是末路?
同一片天空下,坞镇外的营地尚且还未入眠。篝火燃得旺盛,脚步声往来络绎不绝。
主帐内,父子俩正对坐博弈,间或谈论着那个从江都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消息。
“没想到袁家那个庶子运气还不错。”庞巍轻轻放下了茶盏,“先前还传东屏突袭,战事吃紧。没想到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就全身而退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萸一天不死,阿木狄就不能放手大干一场。”庞老爷子走了一步棋,“他这种瞻前顾后的打法,早晚有一日是要被朱萸给捷足先登的。”
一个回合之后,做儿子的才接了话。
“好不容易把彭坦给熬死了,才轮到他们两个大将出头。他们之间必然是要有一番争斗的。不死一个,东屏内部怕是不得安宁。”
“袁府那二小子也未必有多少真本事,不过是生得逢时,叫他遇上了东屏守军的内讧。”遂往棋局上落了一子,意味深长道,“袁家败局已定,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帐外传来了小兵的声音,引得二人皆都止了谈话。
“庞帅,巍将军,营外有一女子求见。”
父子俩皆都一愣。
“爹,我去看看。去去就回。”
冬末的夜风依旧有些刺骨,一瞬吹散了积蓄起来的暖意。庞巍紧了紧外袍,觉得有些冷。
“那女子有自报家门吗?”
领路小兵摇头道:“只道是要见庞帅或者将军您。哨兵本是要驱赶她的,但瞧她的气势不像是个寻常女子。”
庞巍嗤之以鼻,“不就是个女人,本帅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不寻常!”
营地入口的火把燃得旺盛,将那一处的景致照得亮堂。他遥遥一望,觉得那女子的身段倒是不错。不禁加快了脚步,那女子的面容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即便她斗篷的帽檐拉着,庞巍也能认出这张脸。
他的面色在那一瞬变了。
头顶飘过了一片黑云,挡住了月色,让他的面容陷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