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暮成说这句话是在表达一个男子对心仪姑娘的爱。当时烟璃的脸有些发热,她微微扭过头看着岸边被暮色笼罩着的芦苇,假装并不理解暮成所说话的意思。
暮成是烟璃的青梅竹马,两户人家都住在村子东头一条名“鲫鱼”的小河边。鲫鱼河是村子附近唯一的活水,所以这里经常聚集着三三两两浣衣的妇女和嬉笑打闹的孩童。
偶尔也会有男子来此闲逛,“偶遇”到一见钟情的姑娘,他们会唱起悠扬的小调,吸引姑娘的注意力。
不过,这里大多数时候是平静安宁的,傍晚会有白鹭扑腾地掠过散发着潮湿水汽的河面。此时远处的村庄炊烟缭绕,烟璃总是借着洗衣服的名义偷偷和暮成来此约会。
芦苇飘荡,像烟璃躁动飘摇的心。
“前几日,陈二家里来提亲了,娘说他们家是个好人家,把婚事给答应下来了。”烟璃望着水面,水面平静得像一条闪亮的绸子。
“哦,村西头那个陈记布庄吗?”过了一会儿,暮成说道。
“嗯。”烟璃低下头,好像在寻找最后一抹夕阳投在芦苇丛上的影子。
“你见过陈二吗?”暮成又问道。
“见过几次,他来过河边几次,晃了一会儿就走了。”烟璃淡淡地回答道。
“我喜欢你。”当天空陷入黑夜的前一秒,暮成转向烟璃,小心翼翼又无比认真地说道。烟璃看到他的眼睛在橘红与藏青交接的天穹下闪闪发亮,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坚定随着埋藏着的情感像河水般潺潺流动。
烟璃最终也没说什么,她静静地看着河水,看着岸边的芦苇,脑袋里都是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次的约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再一次听到彼此的消息,是烟璃的大婚,和暮成的出走。
几十公里外的皇陵墙上,暮成想象着烟璃一袭火红嫁衣的样子。
他继承了父亲石匠的手艺,被征调到修建皇陵的工地。数百名工匠没日没夜地抢工期,梦想着完工后带着大把的黄金和家人团聚。
暮成没有什么想法,他从来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样子,从前也幻想过和烟璃在一起的日子,他可能会努力地赚钱。可人生大多数都不会按自己的想法发展。
就像此时他不知怎么地拐到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这个地方有种熟悉的味道。他掏出火把,照亮石墙上的刻画,顿时头皮发麻,浑身僵住。
墙上的壁画展示了十天,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后这个陵墓里的样子。最令他惊惧的是壁画上透露出十天后所有工匠都将长眠于此。
本来以为是一场苦尽甘来的美梦,到头来原是一次惨无人道的献祭。
如果他死在了这里,会有人知道吗?暮成竟然这样胡思乱想起来。
突然,他突然想到,这里的味道和村子里“鲫鱼河”的味道好像。他就像站在了“鲫鱼河”边,闻到了那股咸涩的,清甜的河水的味道。傍晚的“鲫鱼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暮成的脸突然贴近墙壁,洞穴中的墙壁潮得离谱。他听到有细微的流水声从墙壁后面传来。
是他想的那样吗?“鲫鱼河”途经于此?
暮成沿着墙壁游走,试图寻找一些细小的裂缝,看是否能从裂缝处找到更多的信息。可墙壁坚不可摧,像一面黑压压的诅咒将他封印在这里。
就在他绝望之际,墙壁那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那声音如蚕丝般坚韧,指引着他摸索前行,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让他想到一个人。
暮成鬼使神差地向前走,不知过了多少天,也不知建造陵墓的那些工匠如今怎样了,就在他觉得自己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时,又听到了那个歌声,只不过那歌声变得有些急促,仿佛唱歌之人此时心急如焚。
“烟璃,是你吗?”暮成再也无法承受心中的疑惑,恐惧和期望,他向着前方黑压压的虚无与绝望大声喊道。
当喊到第三声时,他看到漆黑的洞穴里倒映出漫天星光。那闪闪的光亮在洞顶跳跃着。
暮成走近那光亮,发现是一片清澈的地下湖。
他坚定,无论这个地方如何诡异,烟璃一定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次,换暮成唱起这首歌谣。
声落,他便纵身跳入那波光粼粼的湖里。
他拼命地向湖的深处游,看到湖底大片大片缓缓飘动的水草,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一瞬间暮成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原来死亡也可以这么美,他好像再一次扑进了家乡的怀抱。只是那么美的星星,如果能和烟璃一起看就好了。”
那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响,暮成似乎失去了感知,潜意识里只管让身体穿过周围白茫茫的光怪陆离,去抵达那歌声所在。
歌声似乎停止了,暮成的世界变得寂静黑暗,他感到胸口无比沉闷,身体在控制不住地下沉。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却看到一片刺眼的光芒中烟璃的脸。
那张他想过无数遍的脸庞,飞快地向他靠近。
暮成使出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和烟璃拥抱在一起。
烟璃的吻让他再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暮成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旧的草房里,他的身下铺着厚厚的干草,门外有白鹭啼叫。
“你终于醒了。”烟璃控制住自己再一次拥抱暮成的冲动,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再休息休息吧,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你看过墓穴里的那幅画吗?”暮成好像想到了什么。
“什么画?”烟璃眉头一皱,接着说道:“你是说皇陵的内部图吗?我看过”
暮成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他觉察到了巨大的危险。
“怎么一回事?”他紧张地问道。
“你还记得我的婚礼吗?”烟璃看着暮成娓娓说道,她的语气依旧没有很浓烈,只是有一层淡淡的哀伤。
原来,那场婚礼只是一场交易,陈家用丰厚的礼金交换她这个村里最巧手的女织无偿为其劳作。
皇陵竣工之际,需要金丝编织的皇陵图封存于墓穴深处。
王上搜寻全国最杰出的女工们为其织造皇陵图,并许诺天价的黄金作为报酬。陈家为剽取黄金,将烟璃娶进门,并举荐给王上。
烟璃早已心灰意冷,想着如果自己累死在那繁复庞大的画卷前,也没有什么所谓。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看到了画卷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堆白骨,他们埋葬的地点如此突兀,身体如此扭曲,好像他们生前并不知会丧命于此,而在墓穴中惨烈地挣扎过。
殉葬者入墓前就已经水银中毒而死,身体僵直,排列整齐。而这些人显然是活人入墓,活活憋死。
什么人会活人入墓呢?
想到答案的那一瞬间,烟璃手里握着的针狠狠地扎进食指里,她却感觉不到痛,只觉得冰入骨髓。
她开始暗地里争分夺秒地搜寻不同女工那里皇陵图的片段,终于在皇陵图竣工时找到了封闭的墓穴唯一的出口。
皇陵中有一条地下河,而那个地方方圆几十里恰巧有一条名为“鲫鱼河”的地上河。烟璃想到,也许顺着那条地下河,就能逃出去。
可此时已经没有时间了,女工们随皇陵图被射死在墓穴里,烟璃趁乱跳入河中躲过一劫,她顺着河水来到一片湖前,那湖中长满了发光的水草,烟璃觉得这片湖就是离外面最近的地方了。
她在墙壁上刻下墓穴中即将发生的惨状,并指引看到画的人找到出口。
那天暮成听到的歌声,便是她在离他不远处的外面日日夜夜所唱。
人们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祈求上天一万次,所幸让她等来了最好的结局。
当她听到墙的那边传来了她在心里回忆了无数次的歌声时,便知道无论如何她都要赌赢。
“你怎么知道唱歌的是我?是因为那首歌吗?”烟璃笑着问暮成。
“是,还有小时候比水下憋气,你可是所有人中憋得时间最长的。”暮成说这句话时,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亮亮的,一如烟璃记忆中的那个傍晚,夕阳下他的眼神坚定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