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我的卧室是偏西南坐向。窗外有棵十年菠萝蜜,底下是随楼形曲折的荷花池。
这座城市两季夏冬分明。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有太阳,卧室洒满阳光。夏夜,等我回家睡觉时,整个城市煺去白天的炎热,几乎不用开空调。铺张凉席入眠。
邻居姐姐送一张小方块竹子窜成的竹席,竹席又沉又重,每到夏日,拿出铺上床费不少力气,但也凉爽。却有时翻身会硌到缝线。
去四九墟时,我会留意当地是否有订制竹席的手艺人。如同在故乡楚巷做竹席的六叔。
末冬
阿伯,倒两碗杏仁。姆妈笑着和阿伯讲。阿伯的白背心干干净净,放在杏仁壶的旁边抹布方方正正被他拿成手里又复上壶柄,壶嘴倒出两碗热热乎乎如米汤般的杏仁露。阿伯一边帮我端到旁边的小桌子边同姆妈聊天,我喝着甜甜的杏仁,一下子就全身暖和起来。“阿妹长高了呀,大芝娘了(姑娘)。”“冬瓜虽大还是菜”姆妈笑着说,带着我走进楚巷。
七拐八弯到一座老落厝(院落),一进门,庭院阴凉处晾着一排排的竹片。
搬新房子时,姆妈和父亲商量每个房间订制一张竹席,家里有亲戚朋友来留宿也舒服。竹子让六叔去选就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六叔这个人,和他订席子至少要提前半年或三个月。在当时来讲,订制竹席的人并不很多,大部分都去买现成。尽管这样子,我家六张竹席姆妈提前半年就和六叔说了。带我去时那天,六叔是和姆妈确定竹子颜色和质。我看着水井旁有粗壮的竹筒,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听姆妈和六叔的对话,大部分情景都忘了,但我的床是1.37。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们家的木梯木床木窗,窗花,客厅天花隔断都是姑父手工制作。姑父是远近有名木匠,他现在做红(我們把花梨酸枝等木头称红木)木梯至少要排一年。
阳光慢慢没入竹排旁的墙面。六叔送我们到门口并承诺夏天可以睡到竹席。那碗热乎乎的杏仁茶,一排排的竹片。六叔倚在门口和我们挥手成了年少的印境。
盛夏
吃了粽子,洗“龙须水”的头发还没擦干,我望着车窗外渐离渐远故乡的河水,房子,树,天空.......。陪伴着我的竹席,在一季又一季的夏日中,竹子的颜色由绿色到黄色再到泛着光的大地色。那张竹席在往后的每个盛夏和我肌肤相处的时光慢慢减少。现在,左右邻居很少用竹席睡觉,大家开着空调,盖着空调被子。有时,冬季回去,席子被姆妈卷起来,装在袋子里,放在衣物间。还有一些小时候看过的书本,布娃娃,中学时代穿过的衣衫。一切的留存和等待,是日复日时光的痕迹。
前几年,我问过姆妈,六叔还在做竹席吗?能不能请他帮我做一席竹子?姆妈说她很久没有去楚巷了,那条巷子的旧“落厝”(旧院子)应该都倒了吧。你自己回来都没有看到阿伯在卖杏仁露,现在的奴仔(小孩子)喝奶茶,炒冰啊。你看,阿林,阿母叫他少喝冰的,他不听,回来你这个姑姑的和他讲讲养身的中医知识........
父亲经常说一声话:功夫学在身,是自己,别人带不走。艺不压身。有一技之长,饿不死。但现在你姑父收多少徒弟啊?最后,阿祥 出去大半中国,倒是“开窍”了,跟着他,这门技术也算后继有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叫人学会“掠鱼讨海”(打鱼出海)本领比送人鱼好。
他问:张小鱼,还蒸晒九蒸九晒元肉吗? 蒸晒。
“...换言之 ,“故物”与“良工”,作为相互成全的一体两面,因经年的讲述终抵达彼此。辛波斯卡的诗歌中,是物对时間的战胜;而匠人所以造物,则是对时間的信任.....”《瓦猫》/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