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表妹乔洛洛给我发来一条信息:“你在干什么?”每当瞟到她手上那条淡淡的疤痕时,它便化成一个触动我内心的拷问:“如果当时及时回复了那条消息,事情是不是会往另一个不一样的方向发展呢?”
一句简单的“在吗”、“在干嘛呢”可能是崩溃前仅剩的一丝理智和极力敲下并发送出去的求救信号,可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当时回复了,事情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改变。
在讲故事之前插个小小的题外话,我在小学的时候就立志成为一个理智的人。对于那一个小小的我来说,理智就是遇事沉着冷静,不慌张。
为了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我可做了不少的努力,看有关心理学的书籍,看急救类手册和电视节目,我并不清楚对于在城市生活的自己来说,了解在野外不小心被毒蛇咬到、不幸被大石压到腿该如何急救是否真的有用,但我那时就是那样做了。
不料,高一的时候,这些知识还真被我给用上了,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在文艺晚会结束回宿舍的路上不小心跌倒在地,周边的同学都慌了,只有我淡定地俯下身来轻轻地对她说,“来,你先深呼吸,然后轻轻扭动一下脚踝,看痛不痛”,她按照我的话做了,能动,证明没有骨折,也没有扭伤,我们扶她到旁边坐着休息了一下,最后一起散步回了宿舍。
事后,那个女同学崇拜地看着我说,“那晚,你好冷静,你是怎么做到的?”
彼时那个乐滋滋的我并没有想到在几年以后,那份遇事的冷静、淡定再次被派上了用场。
在收到乔洛洛那条信息后的半个小时后,我回一句“怎么了?”她没回复,这时表弟发来了信息:“姐,我跟你说个事情”,“洛洛姐她在伤害自己,我有点担心,你现在可以来一下吗?”
我以最快的速度打车去到他们家附近,先去药店买了消毒伤口的药水、纱布和绷带,在见到洛洛之后,我发现买的东西都用不上,伤口太深,并不是我能够帮忙处理的,见到书桌上的那把看起来钝钝的沾染着鲜血的小刀,再看看洛洛的表情。
“痛不痛?”
“不痛,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想到一个成语“生无可恋”,这个词以从未有过的生动形象浮现在我当时的脑海里。
原本应该在活力满满的血管里快活流淌着的鲜血沾在了破烂肮脏的毛巾上,以慌乱的手法洒在上面的云南白药仿佛过期了许久的粉状调味料,早已因潮湿而结成了颗粒和块状。
“我下不了手,我们先去药店找人看看能不能帮忙处理。”
就那样,我提上原先那袋没派上用场的急救用品带着洛洛去到了药店里。
“伤口太深了,我们也处理不了,你赶紧带她去医院缝针。对了,你刚刚少付了一卷绷带的钱。”
付完那卷根本用不上的绷带的钱,我跟洛洛打车前往医院。
挂号、看诊、清洗伤口、缝针、上药、打针,这是我第一次陪人到医院里缝伤口,洛洛说一共缝了十一针,她从头到尾没觉得痛。
整个过程中,我没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直觉告诉我洛洛需要的并不是这些用爱包裹着的责怪,无论如何掩饰都没有用。
医生说打针之前要吃点东西,我叫了一份南瓜粥和红糖馒头,坐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清冷的空气帮了很大的忙,小小的塑料勺子舀起来的粥很快就凉了。
洛洛乖乖地把粥喝了下去,这让我想起了她婴儿时期的模样,粉粉嫩嫩的,小嘴动个不停,奶瓶里的奶肉眼可见地不断变少,而洛洛也在不停地长大。
我比洛洛长八岁,不夸张地说,她的成长里有我的一份功劳,我亲眼见证了洛洛站起来踏出的第一步,那份喜悦至今还珍藏在我的内心深处。
每个人都有母亲,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妈妈。从洛洛还是婴儿的时候开始,她就没有了妈妈,那个人还在,只是从来没有承担起母亲应有的责任。
父母在洛洛还没正式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开始吵架了,在洛洛出生以后,她就像一个父母争吵时的信号灯或者用来发泄的娃娃,母亲总把她扔给奶奶,父亲忙着在外工作赚钱,无暇顾及幼小的洛洛,八岁的我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从来没跟洛洛提起过这些事情。
我相信洛洛从来都不是不知道的。一个被随意扔来扔去的小孩和一个在充满爱意的家庭长大的小孩是截然不同的,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想尽自己的力量多给洛洛一点爱和温暖。
在那个时候,我与洛洛的身份分别是一个八岁的留守儿童和一个被随意对待的婴儿,我喂她喝奶,帮她换掉沉甸甸的尿片,扶着她学走路,见证她靠自己的力气踏出第一步,给她讲故事,跟她对话。
庆幸的是,洛洛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健康成大成人,不仅如此,她还长成了一个懂事乖巧的孩子。
“你还不如顽皮一点,什么时候可以学着反抗一下?”
不曾想过,洛洛在二十岁的时候做出了旁人会觉得有点极端的反抗。
“你把刀子划下去的时候不害怕吗?”
“嗯,一点都不害怕。”
“不觉得痛吗?”
“嗯,我感受不到痛还是不痛,看着血流出来的时候反倒有一种解脱、畅快的感觉。”
听到洛洛这句话,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然后不自觉地说出了那句话。
“你应该伤害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伤害你的人。”
洛洛吞下了最后一口粥,原本如死灰般的小脸上闪过一道亮光,双眼也回复了些许神采。
“嗯,你说得对。”
“我不是鼓励你真的用器具去伤害谁,而是你既然有勇气伤害自己,那么就能将这份勇气用来反抗那些伤害你的人。”
洛洛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们没想到那个人会找到医院里来,她在门口张望的神情落入了我和洛洛的眼里。
一种融合了厌恶、憎恨的神情显现在洛洛的脸上。
“姐,我去跟她说几句话,你等我一下。”
“嗯,去吧!”
虽然离得并不算近,但是我还是看到了那个人脸上瞬间变化的神情,从假装的悲伤到发自真心的厌弃,这哪里是一个正常的母亲会在孩子面前显露出来的样子。
几句话的时间过去后,洛洛默默地回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不会再相信她了,她刚刚看到我这个样子的时候露出了害怕的表情,还真是讽刺,到底应该是谁害怕谁呢?”
我曾亲眼见过她伤害洛洛,全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有一次她让八岁的洛洛去扔垃圾,洛洛说等会儿再去,那一刻,缺失了母爱和基本尊重的命令俨然成为了一种无法违抗的至高权威,她当着我的面打了洛洛。
不管是八岁的洛洛,还是十六岁的我,我们都不知道该不该或者如何去反抗父母那一辈,他们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他们可以不尊重我们,但是我们得听从指令;他们可以不爱我们,但是我们得孝顺父母。
“父母可以不……但是我们得……”这样的句式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相当常见,这种情况甚至普遍到没人敢提出疑问和做出反抗。
父母和孩子这两者之间的不平等是与生俱来的,正是这种不平等引发了很多矛盾,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安全又温暖的,那里也可能是冰冷的牢笼,锁住了本可以自由自在成长的孩子。
“我爸说宁愿我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那个时候,筷子刚夹起来的那块胡萝卜掉在了热汤里,带着浮油的汤水溅到了我的脸上,‘没错,就是这个时候了’,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后来就发现了血流了下来,那股淋漓酣畅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
因为一连串的琐事,洛洛和父亲吵了起来,也因为那句因为一时冲动而蹦出来的话,洛洛用刀子刺向了自己。
关于对洛洛父母两者的对与错,我不做过多的评论,我自己也曾是那个被长期随意对待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敢也不愿去指责他们的错处。
无论是书本还是老师、长辈,在对待父母和长辈的问题上从来都是命题作文,这个命题的前提便是我们是爱他们的,我们不得不爱他们。
打完针之后,我和洛洛一起排队拿药,看着她细嫩白皙的左手腕上包扎着一层层的白色纱布,比起早已伤痕累累的内心,这个缝了十一针的伤口又算得了什么呢?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是有足够的能力反抗的,初一的时候,有一次她连续甩了我不知道多少个巴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定定地站着让她打,一次也没有还手,甚至连那种想法也没有。”
不,洛洛并不傻,只是因为习惯了,习惯了不被尊重,习惯了被打被骂,习惯了不反抗,习惯是一种无比可怕的东西,它让人变得麻木,变得无法理智以及正确地思考与判断。
缝针的时候,医生一边缝一边告诉洛洛,“你这个疤痕会随着时间变淡,但是会永远留在手上”。洛洛一边看着他缝针一边回答说“嗯,没关系”。
如果从来不曾反抗过,我们不会知道自己的勇气何其强大。
到底为什么小的时候都没做过的反抗,洛洛要在这个年纪做呢?
“我想活下去,不是像以前那样不做抵抗地活着,而是想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两三个星期后,缝在洛洛伤口上的线已经拆下来了,伤口愈合得还不错,看到她发来的这条信息,我才真正明白到任何一种在没有实质性伤害自己和他人前提下的反抗都不算迟,为了保护自己、为自身争取自由的反抗永远都不算迟。
如此珍贵无比的反抗,何时何地开始都不迟,这一点正是洛洛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