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之才

羅陶勇父親是個幫煤場拉板車的苦力，母親就幫父親後面推車，傍晚收工回到家時，二人都成大汗淋漓的大黑臉，四個孩子圍着母親嗷嗷侍哺，母親也顧不上洗臉就趕緊洗菜做飯，直到差不多天黑之前，才見他們一家人各自端着飯碗，蹲在路邊開歺。

最大兒子羅陶勇，文革那年十四歲，剛讀中學一年級，是他家的唯一「知識份子」，父母重點培養，弟妹都沒讀書，只因家里窮。

這羅陶勇讀書也不怎麼的，留了一次級，還好考上了中學，雖說讀書不怎的，但他從小就很積極的參加各種學校活動，比如說；打蒼蠅，滅老鼠運動他全校第一，常受老師表揚，當學校的模範和榜樣。

後聽人講，他是到垃圾桶里撿學生交到街政府，街政府登記後丟進垃圾桶的老鼠和裝蒼蠅的盒子再去辦上繳登記，所以他並不捉老鼠也不打蒼蠅業績才那麼好。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更是如魚得水，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學校裡他第一個寫出批判校長的大字報貼在校園佈告板上，他又忽的竄紅了，并組織了學校的造反派，自己當司令，常見到他戴着紅衛兵袖章風風火火的在街上走，身後總是跟著一群嘍囉，很是威風。

只因他家庭成份好；工人階級出身，所以市里重要的批鬥大會，抄家，衝擊政府機構⋯⋯都有他的身影。

他有一頭似刺猬般硬梆梆的平頭短發，眼睛無神，常楞頭楞腦的伸着長脖子，大嘴巴，微微揭起的厚嘴唇，不很緊湊的骨架子沒啥肌肉。

他做事有一種不講道理的蠻橫和不顧一切後果的傻勁，所以，認識他的都稱他「傻勇」。所以他這種人很得城里造反派的青睞，因造反革命就需要這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大無畏精神。

在批判教育局局長的大會上，只見他大顯身手和另一紅衛兵押着局長，他左手攫着局長一条胳膊，右手用力壓着他的肩膀，穿着件不知哪里借來的不合身寬大軍裝，怒目橫眉，威風凜凜，在数百人狂呼乱吼的口號中把局長押向批斗台。用力踢他的腿後關節，硬是按押局長跪下，只見局長大汗淋漓，大聲呼痛，「傻勇」一點也沒憐憫之心，反而越是用力押按着他。局長的老婆是「傻勇」小學的老師，不能忍受局長這樣被孽待，上台要求。；”陶勇啊，你批判就批判，要文鬥，不要武鬥。”沒想到「傻勇」反而給了她一腳，說她破壞大批判，是反革命的保皇派，幾個人硬是把她轟下台。

接着各造反派之間爭鬥、爭寵都說自己是最革命的，別人都是保皇派。但是誰也說不清，於是，兩派開始了武鬥。

陶勇參加的那個造反派佔據了嘉慶街的禮拜堂，禮拜堂整天都是些造反派的鐵桿份子，如狼似虎的背着槍進進出出，不時有不同派別的人被抓到後關進禮拜堂陰暗的地下室，在哪里不時傳出哀嚎聲，聽了令人膽寒。

其中，他們造反派的一個頭頭是個復員軍人，人們叫他老古，主要負責武斗的軍事行動，看到這阿聰年紀輕輕就膽大妄為，是個亡命之徒，很有造反精神，就讓他背上槍，每天和幾個造反派鐵桿走街串巷的巡邏。一方面警惕不同觀點造反派的行動，一方面留意階級敵人的動向。因此，每天的早上和傍晚，都可以看見教堂里走出一隊凶煞的人，背着槍在嘉禾街附近巡邏。

羅陶勇認為這可是種榮耀和重任，平常人想當可都當不上，這是捍衛無產階級專政，打擊階級敵人的實際行動。

只見他目光犀利，臉部嚴肅，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大搖大擺的穿梭在大街上，見到他們的人都退避三舍，因這些人都是些持着自己手里有槍，為非作歹，不講法理的蠻狠之徒。

他們家本來就很淺窄，連口水井都沒有，家裡人夏天衝涼都在門口街上，夏天有時全家放張竹蓆，都睡在騎樓下，衣服也凉在騎樓下，曾有人到街道辦事處投訴他們，曾收斂一點，但係自從阿聪當了造反派巡邏隊後，他們家更是肆無忌憚了，他父親的那輛板車也橫在騎樓下的人行道，行人走過他家都要繞出馬路。

他當上造反派巡邏隊，母親可樂壞了，經常逢人就夸他阿聰多有出息、多利害，鄰居不好意思的敷衍着，怕惹事都迴避着他家的人。

從那以後，嘉慶街上的人，不論做什麼行業的都要让他家三分。

那天，兩個觀點不同的造反派巡邏隊在嘉慶街遭遇上了，可能雙方約定的巡邏時間沒說好，二話不說，一翻臉就端起槍扣動板機打起来了，也不顧會否傷及路上許多行人和在騎樓下找生計的人。人們倉惶失措的紛紛躲進屋子裏，有大膽的不怕死的人，好奇的伸出頭，睜大眼睛，觀看一場真槍實彈的戰鬥。

只見造反派雙方的巡邏隊人員依托着騎樓下的磚砌柱子，不斷向對方開槍，整條街道槍聲大作，子彈橫飛。有些亡命之徒借着柱子的掩護，不斷的開槍同時一根柱子衝向前面另一根柱子，企圖逼對方撒退。

有個人在衝前時腿中彈了，立刻倒在路邊，馬上有幾個人衝上前去搶救，其中之一就有羅陶勇，只見他在槍林彈雨中，飛快的缷下他家靠在柱子上的板車，然後把那人抬上車，幾個人推着車，邊跑邊舉着手槍向天開槍，大聲吆喝着；”讓開！讓開！……”路邊上的一條電線被擊中跌落地面……

好景不長，所有的中學初中高中畢業生都要「上山下鄉」了，羅陶勇雖然神通廣大，認識的人也不少，終究最後也逃不過這個厄運，沒讀什麼書，學校就說都畢業了，知識青年要上山下鄉了，誰也跑不掉。

在全市上山下鄉的大會上又見到他的蹤影，只見他穿著件舊軍裝意氣氛發，站在主席臺上代表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發言，聽到他慷慨激昂、鏗鏘有力地大聲喊着說；“我們堅決響應偉大領袖號召，越是艱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艱苦地方你們不去，我們去！我們要扎根一辈子，把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得更好！......”台下知青們卻都暗暗罵他虛偽，出風頭。

由於他根正苗紅，又是積極要求到艱苦地方的典型“知青”，很快就成了模范，经常見他夾着個筆記本，到公社和县里學習，在先進模范大會做報告，也成了公社辦公室里常客，一些刊物上常有他的先進事跡刋登和他滿臉笑容的照片登載。

可这小子那有心務農，一到農村就持着自己是個先進人物，到處找去認識人找關係，想通過後門調回城里。但矛盾的是，他是一個高唱要扎根一辈子的「知青」典範，所以每次去做報告他都如演戲；振振有詞，慷慨激昂，七情上面，說要上山下鄉干革命，扎根一輩子，改變農村面貌。實際背後里一直要求領導讓他回城。

知青們也都明知他說的都是大話和謊言，礙於政治危險，也沒人想去戳穿他，只在私底下諷刺和嗤笑。阿聰也明知自己說的是謊言，反正這些話都是干部們教他說的，按照領導人的意思，就算錯也不在我，況且，仍是為國家的千秋大業，知識上山下鄉改變新农村，扯些謊又算得什麼。

他心裡很清楚，只要讓領導感覚表現好，就可以很快調回城裡工作。嘴里一套，心裡有數，只要開始招工，他一定是首選，雖然知青們都很討厭他的虛偽，甚至不和他往來，但只要能調回城，一切屈侮都值得。

果然第一批招工來了，阿聰偷偷竊喜，認為自己這麼傑出，公社領導個個熟悉，招工首選，非我莫屬了。他偷偷的整理好行裝，和他漂亮的女知青朋友告别，就等着通知。

沒料到，公佈結果，首次調回城的名單裡居然沒有他的名，這令他感到大失所望，連女朋友見到他落泊的樣子，都偷偷地訕笑，他幾乎要崩潰了，大哭了一埸。

一年多來的處心積慮，苦苦經營，居然落空了，領導們都只是利用他，把他當猴耍，太可惡了，如果是在武斗時手里有槍，一定把他們斃了。

後來想一想，公社是否名單搞錯了，我這麼優秀，怎麼會漏了我的名呢，不行！到公社去問問。

這一問才知道；原來這批知青回城，是城里招工單位指定的，公社沒有權力決定。

阿聰這才舒了口氣，懨懨然的回到村裡，心想；在這里已經打好了基礎了，機會應該陸續有來，盡管非常痛恨這裡的生活，多留一天都是種折磨，因為時常要裝積極，農活的勞累幾乎要了他的命，但只要繼續偽裝下去，一定會得到好回報的。這才讓他忍了下來，“小不忍則亂大謀”，再装下去，反正口裡說扎根一輩子農村的，偽装積極的不止我一個，全國榜樣多得是。虛偽也好，弄虛作假也罷，反正利多於弊，至少也可借開會，逃避不必要的辛苦農活。

不情不願的雙面人捱過了一年。有一天，他突然聽到徵兵的喜訊。這機會一定不能放過，他到處去找關係，表決心，甚至寫血書，公社領導終於被他感動，讓他去當兵。

穿上新的軍裝，春風得意的走在嘉禾路上，他喜笑盈盈，四處張望，看着街上的人向他拋來羨慕的眼光，看着姑娘們那羞澀的表情，他的心醉了，一不小心，把頭撞在騎楼下的柱子上，把那軍帽都撞斜了。

他當兵去了，就一年多見他已經復原了。穿着一身還是很新的軍服在街上到處打處和街坊召呼，服兵役不是最少二年嗎？這讓街上的人有些奇怪；“陶勇回來探親嗎？”

只見他故作輕松的說；”我復員了。”接下的話諱莫如深，秘而不宣。

於是，街上人議論紛紛；「有人說他身體不好。」這不可能，參軍時剛驗了身體。「可能犯了錯誤。」有可能，以他的性格。「亂搞男女關係？」軍隊里要搞好似不那麼容易。算了！別再猜了，沒意義。

憑藉着當年造反派時與老古的朋友關係，老古因造反派革命委員會結合到公安局當了個付局長，這讓他也找到一份公安局工作的優差。這下子可真非比尋常了，傲睨同群，在街上走路帶風，似乎很忙的樣子，連街坊們他都懶得打招呼。

街上人都傳說此人心狠手辣，神通廣大，切不可惹。果然，以前街上的那些小混混見到他都聞風喪膽，那些「地富反壞右份子」更是老老實實。

在公安系統里，他屬於沒文化的人，中學只讀半年，要求他做一些文職的事比如錄口供或寫個報告都有問題。於是，公安局里他成了專業打手。

一天嘉慶街上十字路口圍着一堆人，里頭傳出嘭嘭啪啪⋯⋯狂毆的聲音，有人痛苦的哀嚎，一會兒聲音沒了，只見羅陶勇穿着套舊軍裝，從人群中走出來，一臉通紅，額頭上掛着汗水，左手撫着右手拳頭，口里罵着；”他媽的，這傢伙骨頭真硬。”從人逢里看見有個男人躺在地上已不能動彈了。聽說，局里但凡要打人的事都免不了他，因他夠狠、夠毒、年輕夠力，不被他打個吐血、傷殘決不罷手，反正人家都不敢還手。所以周圍人們一提起「傻仔勇」都心寒。

付局長老古是文化大革命大聯合時期因革命相結合進入公安係統的。但此人專橫拔扈，獨斷專行，不懂法律，與老公安系統的人常有齷齪，他仗着自己有個小圈子，而且是造反派的一個頭子，交際廣，人脈通，也不把領導放在心裡。

阿聰做為一個小嘍囉，他却善於能察言觀色，發現領導對老古越來越不滿了，越來越不對勁，他也准備逃船。

終於，在一次老古與局長的忤逆中，他毅然的站到了局長的一邊，揭發撿舉老古以權謀私，貪污腐化，最終把老古板倒了。其實老古的那些問題阿聰都參與其中，故也最清楚，這下子，老古成了罪人，他卻成了英雄。

由於阿聰的證據顯示證據確鑿，老古終於被開除出公安機關，成為失業者，而阿聰又立功了，幫助局長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又成為局長的寵兒。

這年頭，像他這種雖沒什麼文化，但懂得見風使舵，領導面前百依百順，阿諛奉承的人都很吃得開。在外他又是心狠手辣，蝎子心腸，寸利必爭，過了幾年，他果然混得風生水起，街上人都說；傻仔勇發達了。

不知如何斂財，憑他微薄的薪水，居然可以攢下錢買幾個店面收租金，而且每天晚上夜總會里歌舞昇平，胡吃海喝。

直至退休，自己也在街上開了間茶葉店，平時在他店裡仍有許多江湖的人都來找他泡茶談生意，雖然退休了，但人面廣闊，常為江湖人士排難解憂。

畢竟這一代的人，都混得很苦澀很艱難，有個混得好的也是一個榮譽。他的同學知道羅陶勇公安工作，有名氣想沾點光，再三盛情邀請他參加了一次同學集會。

這次他真的來了，真的與眾不同，象個首長；挺着個肚皮，臉上泛着紅光，那一頭硬崩崩的頭髮謝了，下頷碩肥，還是那大嘴，只不過嘴唇有點外翻了，嘴角習慣的含着輕蔑，眼睛小了有點矇，但仍很有煞氣。

同學們忙着招呼讓坐，遞茶問候。他輕輕的掃了一眼；發現女同學個個都老了，似殘花敗柳當年的花容月貌已不再，沒有一個能夠看上眼。男同學更是個個滄桑憔悴，髮白頂禿，面目無光。

他似乎有點不耐煩，連坐下都不願意，想必這些人沒什麼利用價值，倒不如老實告訴他們，以後不要再來煩我了，就老實不客氣似首長指示說；“我的身份不同，退休已是處級干部，和你們一起有失身份，下次就不要再叫我了。”

這話說得同學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也沒人敢出聲，只見他拋下話後，背着手，頭也不回，絕塵而去。

這下子同學們才醒過神來，原來他是那麼“出類拔萃”，同學們才紛紛議論說；聽說，“此人在外兇狠殘暴，在局裡心狠手辣，常翻臉不認人，當年提攜他的老古，也被他在一次運動中掀翻了，因為此人很適合做公安，盡管沒學歷，在局面也混得很好。”

還聽說；“他每個月工資才四五千元，抽煙、喝酒都不夠，但還能滋潤的生活，老婆整身都是名牌，他外面還包了幾個二奶，還買了幾套房子和幾個鋪位，肯定是貪污和勒索所得。”

還是聽局裡人說；“他哪里是處長，做了幾十年公安仍是個臨時工，在局里只是充當打手和痞子⋯⋯”

城裡人都知：凡有些地段拆遷補償問題遇上了麻煩，業主不肯走，開發商就請他出面，問題很快就能解決，只有一次讓他挨了一棍子，頭上留下一塊疤痕。”

这下子同學們也释然了，社會只有这种人才能混得风生水起，只有这种人才能撈得盆满缽满的，也只有這種人才會鄙視沒地位、沒錢的人。

果然，沒過多久，聽說他在一次宴會的胡吃海喝中倒下了，就再也沒有起來，醫生說是心臟血管裝的支架崩了。

就這樣在眾人的眾目睽睽之下，走完了燦爛的一身。

這種人命好！沒經什麼艱辛和痛苦就順利的完成了一生，在那年代，每個人都會經歷許多的磨難，他真是時代的寵兒，憑著他對時代的敏感觸覺，在每個關鍵時刻，迎合社會的需求：弄虛作假、阿諛奉承，膽大妄為的本能，沿着正確的方向，見風轉舵，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