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下的夏天
七月十五,正是枣子初红的时节。母亲常说:“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枣落杆。”这句话林远从小听到大,每年夏天,只要一抬头望见院心那棵枣树,就会下意识在心里念叨一遍。
小院不大,却因那棵枣树显得生机勃勃。土墙环绕,角落里还栽着石榴和槐树,但真正撑起院子气象的,始终是那株枣树。它的枝干粗壮,向四面舒展,叶子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挂满青红交织的果子。母亲常对邻居说,这树是她出嫁时随身带来的嫁妆,算是“树旺人旺”。而林远则觉得,这树就是自己整个童年的游乐场。
八岁的他,个头瘦小,皮肤晒得黝黑,却有一股倔劲儿。此刻,他正攀在枣树的枝杈上,两只手死死抓着,脚下晃来晃去,像一只小猴子。阳光从枝叶缝隙里洒下来,映在他汗湿的额头上,眼睛闪闪发亮。
“远子,小心点,别掉下来!”母亲在树下喊,声音里带着急切。她一手叉腰,一手提着竹篮,篮子里已经盛了几颗青枣。
林远装作没听见,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伸长胳膊去够那一串最红的枣。手指一触,果子顺势落进掌心。他攥紧了,眼睛瞪圆,仿佛捞到了什么稀世宝贝。
“娘!摘到了!”他兴奋地喊,三两下滑下树,把枣捧在母亲眼前,满脸都是骄傲。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她接过枣,吹去浮灰,又递回给他:“自己先尝一个。”
林远迫不及待地咬下去,清脆的声响立刻响在夏日的空气里。汁水微酸,却带着甜意,他的眉毛一挑,眼睛弯成月牙:“甜!”
母亲被逗乐了,指尖轻轻刮过他的额头:“小馋猫。”
院外传来邻居的吆喝声:“林嫂子,你家枣子又红得快啊!”
母亲探出头,笑着应道:“是啊,今年雨水足,结得多。”
邻居站在墙外,眼里满是羡慕:“到时候,俺家娃也得来尝几颗。”
母亲大方点头:“随时来摘。”
林远在一旁听着,心里却有些小小的不情愿。他总觉得那一树果子都是属于自己的宝藏,别人摘走一颗,自己就少一颗。但他没吭声,只是抬头望着枝头,盘算着哪一串该先下手。
午后更热了,地里劳作的人陆续回家。父亲推着独轮车,满身尘土和汗水,进了院门。粗布衫湿漉漉贴在身上,胸口结了一片白色盐渍。他放下车,直奔水缸,舀起一瓢灌进喉咙,然后把整张脸埋进水里,抬起头时,水珠顺着胡茬滴落。
“你这猴崽子,又爬树了?”父亲目光一扫,眉头微挑。
林远立刻往母亲身后缩,低着头,小声嘀咕:“我就想摘几颗给娘吃。”
父亲“哼”了一声,语气里有压不住的严厉。母亲忙笑着打圆场:“孩子嘛,好玩。”
父亲没有再说,只把锄头扛到屋里。临走前回望一眼,眼神复杂——既有责备,也掺杂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欣慰。
林远悄悄伸舌头,冲母亲做了个鬼脸。母亲弯了弯眼睛,像在告诉他:“别怕,有我呢。”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暖流。
傍晚时分,风稍稍凉快。院子里炊烟升起,母亲在灶台前忙碌,切菜声、柴火声交织。林远蹲在门槛上,手里转着一枚青枣,不舍得吃。
父亲从屋里出来,顺口提起:“听说镇上那边的火车又要通新线了。”
林远猛地抬头:“火车?真能开到镇上吗?”
父亲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远处正好传来悠长的汽笛声,仿佛应和了父亲的话。林远心里一阵悸动,他想象着那列火车载满人,驶向无数远方。他没见过真正的远方,只觉得那里一定有新的天地,甚至也可能有另一棵结满枣子的树。
“远子,开饭了!”母亲喊。
林远应声跑进屋,心里仍惦记着那声汽笛。
夜幕降临,星子一颗颗亮起来。院心的枣树在月光下影子拉得很长,枝叶随风摇动,像在低声私语。蝉鸣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蛐蛐的叫声。
林远躺在土炕上,透过窗户能看到树的轮廓。眼皮渐渐沉重,他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等到八月十五,你就能吃到最甜的枣了。”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伸出手,似乎还能触到那枚圆润的果子。梦里,他不停往高处攀爬,却总也够不到枝头最红的那一颗。心里既焦急,又带着隐隐的喜悦。
第二天清晨,鸡鸣未散,林远便醒了。他蹑手蹑脚跑到院里,发现树下掉落了几颗青枣。他弯腰拾起,揣进兜里,像藏着秘密般乐呵。
母亲出来打水,正好撞见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你呀,真当是金元宝啊?”
林远昂着头,倔强地说:“比元宝还好吃!”
母亲一愣,随即笑容里泛起一丝酸涩。她知道,这孩子总有一天要长大,要离开这棵树,去追寻更大的天地。可眼下,他还只是个在树下撒欢的孩子。
夏天就在一天天枣子变红的过程中流淌。林远记住了母亲的笑、父亲的沉默,还有那棵永远枝叶繁茂的枣树。
那时的他并不懂,枣子年年会熟,父母却一年年老去。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这些日常的片段,早已成为心底最柔软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