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爷爷的家宴,从我记事起开始,摆了有二十余年了。 

每年两位老人的生日、大年初一、中秋节,都是举行家宴的日子。除了大年,往往提前一两个月,在每一个儿孙们探访的时刻,奶奶都会不厌其烦地提前预报,唯恐大家到时候忘记。

提前一个星期左右,爷爷就会备菜了,像个育雏的老鹊儿,一天不少于三四趟地往回衔食,或是菜市场的几根青翠欲滴的黄瓜,或是门口小贩的一捆带泥的小葱,又或是眯着老眼在超市里精挑细选的几斤冻虾,不一而足。该泡的泡,该择的择,该腌的腌,连葱姜蒜都提前剥好备齐,最拿手的羊肉馅饺子更是提前包好冻在了冰箱里。

在这近一周的准备的日子里,爷爷奶奶蹒跚着脚步,佝偻着身体,不紧不慢却事无巨细,这个爱吃的,那个喜欢的,新鲜时令的,满满当当几乎让厨房的储藏间无处下脚。等到家宴的那天,爷爷反倒轻松起来,在小区门口跟邻人老友边拉呱边瞟着进出小区的车辆,跟探头招呼的小辈们大声回应着,笑得脸都红了。

一上午,小辈们陆续填满了平日里似乎过于宽敞的屋子,礼物摆了一桌一地。爷爷也踱着步回来了,一进门,呼唤声不绝于耳,爷爷乐呵呵地一一答应,奶奶则被姑姑婶婶们簇拥着在卧室里聊天,笑得合不拢嘴。客厅里叔叔们和平日难得见面的侄子侄女们畅声谈笑,更小的重孙辈满地跑着玩闹。快到晌午,姑婶们拥到厨房帮忙准备,餐厅客厅早早就支好了大大小小三张桌子,照例是大厨的爸爸围着大围裙,挥舞着炒勺指挥大家做上菜前的最后准备。

到了开饭的时候,辛苦筹备几日的爷爷奶奶却不肯先坐下了,几番推让终于坐定后,爷爷照例会感叹:“看看咱家的人,屋子里都坐不下了!”然后掰着手指算一遍,在小辈们的纠错声中,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上菜了,凉菜先行,热菜一道道地端上来,无外是炖排骨、清蒸鱼、油爆虾、过油肉、扣肉丸子饺子殿后,但是滋味却与各家单门独户时绝不相同。爷爷不停地招呼小辈多吃,小辈们不停地给眼睛不好的奶奶夹菜。那光景,觥筹交错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吃不完的饭。谈笑间,各家的开心事、烦心事,老人家的身体,青年人的工作,少年们的学业,幼儿们的长势,全化为亲人间的关怀和牵挂,氤氲在以后各家各户的小日子里。

 这样的日子,爷爷奶奶心照不宣地重视,大家也风雨无阻地按时归来,年复一年……爷爷小时候是苦过来的,但那些心酸的往事很多大家都是从奶奶嘴里听来,爷爷自己从不愿提起。他四岁被抽大烟的父亲卖到外乡,小小的孩童从被奶奶含在嘴里的高宅大院的金蛋蛋变成别人家吃粗糠露着腚的土坷垃,后来被好心的本家大爷寻回来,帮人家放羊种瓜,一直熬到十八岁参加了工作。

自力更生后的爷爷分外地吃苦,养过蜜蜂,还跟奶奶自己一砖一瓦盖起了新房,家里大大小小七个孩子和两边的老人,全靠爷爷做工人的微薄收入。吃穿用度,在贤惠的奶奶精心操持下,在那个困难的年代,一家人不仅没有挨饿受冻,还都读了书,各自有了不错的生活。

爷爷平生最敬重读书人,最看重的是儿孙的学业,在家宴上最老生常谈的是那个全家人都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的“胡一安”,那是一位文革期间下放到我们县一中的老师——爷爷最敬重的一位读书人。爷爷的教诲常常从“人家胡一安说过……”开场,而结尾自然是勉励儿孙们好好读书。

因为儿时的苦,爷爷分外地珍惜眼下的日子。记忆里,掉到桌子上的一粒米,吃不完的一口馍,上一顿剩下的一筷子菜,爷爷都从来没有丢弃过,捡起来,泡一泡,热一热,依旧吃得有滋有味。而这一年几次的家宴,在日子越来越好过的今天,更是爷爷眼中苦尽甘来的见证,就像倒嚼的甘蔗,那香甜的滋味直甜到了爷爷的心里,甜得爷爷越活越有劲头,越活越不服老了。

这段年年如约而至的家宴时光,我曾心无挂碍,任性挥霍。直到三年前嫁作人妇,生日宴尚可参加,中秋和年宴就与我无缘了。新婚那年的大年初一,在夫家只有四口人的冷落的氛围里颇不习惯的我在电话中冲妈妈哭了一通,心情寥落地度过了那个食不知味的年,直到一年后有了孩子,才觉得稍微好过了一些。

 这几年,随着重孙辈的成长,爷爷的腿不太灵便了,过去跨上自行车说走就走的时光也一去不复返了。奶奶的眼睛也越来越模糊,多次治疗后不见起色,几乎都辨不清人的眉目了。

平日里,两位老人的饭桌上,常见的是朴素的一饭一菜,是爷爷举着筷子把饭菜送到奶奶嘴边的尽在不言中的相濡以沫。或许有一天,爷爷的家宴会再也办不起来,但是,那一粥一饭的滋养,那杯箸交错间的教诲,将会融入我们的血液,成为家族的基因,伴随着后辈们的开枝散叶,绵延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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