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裙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渺小平凡,像草车前不高不粗不够绿,也没有花。我原有一个家,一个爹,一个娘,后来多了一个弟弟,又多了一个三弟,然后家里很穷了。最后我被送到现在这个家,在这个家我也有一个爹,一个娘,他们曾经有过三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或生不下来,或出生不过一个月,他们的三个孩子都没了,所以爹娘要了我。有一年,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叫我“怜福”。可见对我的怜爱了,还有一个爷爷,爷爷很少注意到我,他总是在抽烟里过,来了整整12个月,也就是我四岁那年,我在这个家的弟弟,他出生了。弟弟的身体并不好,爹娘把对我的爱全给了他,一切都回到了他的身上。我常听到爹娘抱着弟弟唠唠叨叨,煤油灯很稀,弟弟在灯下显得很温柔,很漂亮,眼睛很黑,娘常和我说要柔柔的,做个好女孩也要常常做菩萨保佑的事,好让佛祖护着弟弟。那之后的一年,爹娘都没有离家出去做工,家里常常揭不开锅,粥很稀,勺一放就可以沉底,每吃饭,爹都不让在锅里搅,只是在上面轻轻捞,这样捞了三碗后,剩下的就稠多了。最后盛一碗是爷爷的所以有时候我看着弟弟就觉得他是不应该来的,不是为了自己,他会让爹娘更辛苦的,不是吗?不过也有可能多余的人会是我,所以我不喜欢他,会抱他,然后故意很重的放在床上,故意喂他喝很凉的水,故意搯他的脸。不过并没有人发现,他从来不大哭,确实很乖,我也承认他瘦瘦的,不过竟活过了12个月,爹娘很高兴,正式给他起名“求福”。求福长的很慢,总是很瘦,比我小很多似的,平时带着他玩,他老爱拿小脑袋在我脖子上蹭痒痒,他很听我的话,相信大家说的是我带来的福气,才留住了他。还不过我是招福的人,他却是招的果。那个福气,大家的眼睛总能越过我找到他,他比我可爱,比我招人怜,但是大家怎么会喜欢一个眼睛漂亮的像女孩子的男孩子呢?这些不是无事生非的担忧,事实证明也是如此,求福长到六岁那年,娘突然提出要把我送回原来那个家去,她说是因为有一天大早那个家的娘看见我光着脚在地里拔萝卜,心疼了,想要把我要回去,真的吗?我不会相信的。一个腊月的早上,路上的雪都结冰了,我穿着很整齐,爹带着我去那个家,求福什么也不懂,跟在我后面不停的问:“姐姐,你要去哪?带我去吧,我很乖的,好不好?”我恼怒的一把把他甩开了,就是因为他,一定是因为他,还烦我,真的,一路上都气着,渐渐想到要面对那一家人才收起对求福的狠心。从三岁离开那个家,已经不记得什么了,真的是他们想把我要回去吗?那两个弟弟会比求福漂亮吗?漂亮的孩子,真的不讨人喜欢的。那个娘,还心疼我吗?至少娘这样说她的。那再见面,我喊她什么,娘吗?只有她在的时候喊,还是当着大家的面喊呢?她又会叫我什么呢?怜福这是这边的爹娘给我起的名字,那我原来的名字叫什么?他们家门是朝哪边开的?房子大吗?水井在什么地方?万一他们叫我去打水,去哪里找呀?问题真的很多,我有点冒汗了,太阳刚刚上山就到了,那个弟弟没有求福漂亮,至少眼睛没有,我竟然有点得意,桌子上放了个漆黑的盒子,在乌乌的屋子里很引人注目,不禁多看了几眼,我不认得桌子边上坐的老婆婆,不过她过来的时候我认出来了,那个娘她穿着裙子,我不记得她长的怎么样了?不记得头发了,但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很软。是的,我感觉到过,她会不会就把我放到那样的裙子上逗我玩?她一直盯着我看“糟了,早上忘记梳头发了?哦,不,梳了的,不过这一路走来,一定是吹乱了”。我不敢看她。“陆家公,这几年都没有走动过,过的可好啊?”老婆婆和爹爹寒喧着。那个娘一直朝我走过来,“银儿”。叫我吗?我不敢抬头,她又喊了一声,我有点害怕,那是我的名字吗?我已经不记得了,她会发现吗?她的声音有发变了,拿过桌子上的盒子,我偷瞄了一眼,一打开满满的一盒花糖和粟米酥,那时候这些是过年才有得吃的呢,稀罕得很。 我有一些诧异,是为我准备的吗,我是该推还是该去拿?会不会让她觉得我很馋?不好养,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回来的。 “不喜欢?” “给我们吧,娘!”他们俩倒是不客气,连盒子一起端走了,她显然没有想到这样,有些局促,我朝她笑了,爹爹和老婆婆寒暄了好一会儿,这才走过来,“怜福还没喊人吧?”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喊什么?姨?娘?婶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爹,怕是也不知道吧!我瞥了他一眼,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大人是怎么想的,说话比我还不真心。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我头上开始冒汗了,死死盯着那裙子看,爹讪讪的笑,这孩子……“没事的,随便喊吧,喊嬢嬢吧”。“嬢嬢”是指抱过自己的妇人,我知道娘给人家的主小姐当过乳娘,那个主小姐就喊我娘“嬢嬢”,我不喜欢这两个字,别扭!不过,不再需要一直担心这个问题了,她很快走过来,后来吃饭吃了些点心,他们告诉我那个老婆婆是奶奶,她看着很凶,远没有那个娘看着贴心,不过吃过午饭后娘再没有出来了,大家一起话都不多,似乎有什么不对了。果然,过了响午。爹说要走,让我跟大家道个别,我也要回去吗?那他们是……我是不会去问原由的,不过为什么还要叫我来呢?回来的路上起风了,更冷了,爹一直走的很快,后来干脆抱着我走了,他不说话,是生气了吗?他们是想把我送回去的,不是吗?我开始委屈,真的很委屈,眼泪莫名其妙滚了下来。 “人家叫你吃,怎么不吃呢?叫你喊怎么不喊呢?你家奶奶本来就不想你回去的,是你娘想你想的不行了,求着让你奶奶把你要回去的,知不知道呀,这是好了,你奶奶说你长大了,不贴心了,要回去也不好养活的,你娘,还不知道怎么哭呢。”爹半响没说话 “叫你吃,怎么不吃?叫你喊怎么不喊?陈家公,这两年见好了,怎么都比咱家强啊?今年有命的放过了,以后跟着我吃苦”回到家,已经是赶晚了,进门前,爹说:“怜福你怕是没有‘如裙’的命了”。时间过得真是快,求福十五了,爷爷走了。爹娘还喊我怜福,不过我已经不再姓陆了,姓陈,归结因果还在那次认亲。爹娘跟宗普备了案消了名才把我带回来的,到最后又没个二三两重似的把我背了回来,这是交代不过去的。加名是不能够的,折偶,我成了的童养媳,求福的家养媳妇。这我是不然的,那天爹娘根本可以不管我的。却没吵没闹把我领了回来,又上祠堂备录,可见这几年的思情了。那几年,我渐渐地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爹为什么说“怕是没有‘如裙’的命了”。穿上衣,谡之就衣,穿裙子谡之“如裙”。而穿裤子是没有雅称的,谁都可以“就裤”,但不是谁都可以如裙的。“如裙”的姑娘只会干些针线和很轻的细致活,只要你干过打水砍柴之类的粗活,你就没有资格再“如裙”了,十五年之前一律都不能穿裙子的,没定性的孩子罢了。一旦算到出嫁前,家里实力富裕些的才能“如裙”。小村落,这是天大的事,不管人家长得俊不俊,高不高,说起那家的姑娘,大家第一句话一定是那时候“如了裙”的,娇贵着呢。出了嫁,更是有些分别了,只要你家里没分地,不管是给人家打工还是租了田地都是朴朴的妇没有“如裙”的资格的。第二件,每日的人来人往,虽说没有人特意说出来。但大家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越来越招人待见了,大家会用陈家哪小娘来感叹,但是那年九年前的那一段我已经记不真切了。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有那么漂亮,如果是,那我应该是像她的吧。其实我很少想起她,不过是一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罢了,一个我见过“如了裙”的太太。爹告诉过我陈家出生书香门第,即使把我分出来的那几年如此落魄,陈家老夫人还是坚持让那个娘如裙,那是一种身份。至于我,她应该从来没有当过我是陈家人吧,她是个严厉的老太太,所以反对我的时候听说陈家少奶奶一直在哭,小爷爷一直不敢说。求福开始拔个长高了,这一年竟比我高出许多,娘很开心,常弄些干肉干菜,搁在求福的碗底,不过常有好些会到我碗里来,我一直知道求福对我好。甚至有点怕我,他一直叫我姐,我都不会很高兴,家养媳妇罢了,以后他就是我的夫了。我的夫,可是他会让我想起陈老爷,没有主见,没有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