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受三个因素的影响:作者、文本和读者。解读文章,首先要尽可能地尊重作者和文本;读者自己的时代、眼界和心胸也起极大作用,但建立在对作者和文章本身尊重的基础上。《水浒传》当然可以评论,但评论之前先要认真读好、读通小说,先要了解作者,了解成书背景,还要了解《水浒传》的历史地位和影响。名著之所以为名著自有原因,如果连这个原因都没搞清楚就妄作评价毫无意义。
《水浒传》是一部什么书?明代李卓吾认为,《水浒传》是一部“愤书”,更是一部“快书”。梁启超以为:施耐庵著《水浒》,是因“外族闯入中原,痛切陆沈之祸”,要“鼓吹武德,提振侠风,以为排外之起点”。 清末王钟麒说:“施氏……痛社会之黑暗,而政府之专横也,乃以一己之理想,构成此书。”这些说法是有很道理的。《水浒传》是一部表达愤恨、发泄愤怒之书,寄托了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寄托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当然也反映了作者思想的局限和落后的地方。施耐庵主要生活在元末,对当时的汉族来讲,元朝是一个异族统治的朝代,元朝末年又是一个大动荡的时期。在异族的高压统治下,大量“汉人”沦为“驱口”,遭受野蛮的压迫剥削,甚至据说他们的新娘也都要被蒙古人首先占有。而偏偏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汉人”又缺少血性,“斯时之民,冥冥沈沈,杀之剐之不知痛,犬之马之不知羞”。作为一个有思想的文人,施耐庵无法忍受异族制度化的强盗行径,而又无力抗争,他所能选择的只能是著书立说,在小说里寄托自己的理想,表达抗争的强烈愿望。
“水浒”的原意是水滨,《水浒传》之所以被命名为“水浒”,第一指的是故事发生在八百里水泊梁山,第二指的是水浒群雄所处的位置是所谓的“江湖”。江湖对立于高高在上的庙堂,庙堂强调“礼”,而江湖崇尚“义”。施耐庵在《水浒传》里既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北宋朝廷的“庙堂”,也展现了北宋好汉们的“江湖”。《水浒》不是历史专著,它只是小说,是文学作品,书中的“庙堂”、“江湖”或许有北宋的影子,但决不能理解为就是历史上的北宋时代,那个“庙堂”那个“江湖”其实折射着动荡血腥的元末社会现实。《水浒》里的“庙堂”主要是由皇帝和朝廷权臣构成,在这个庙堂里,皇帝昏庸不理朝政,只是游逸享乐;权臣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把持朝政;奸佞横行,好人冤屈。对庙堂体制的整体否定,其实反映了作者对蒙元统治的愤懑与否定。与此同时,作者又为我们展现了底层社会人物生活的“江湖”。这个“江湖”充满血腥和暴力,“汉人”不再唯唯诺诺任人宰割,他们敢于反抗勇于出击,动辄即挥“老拳”组团成对,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这样的“江湖”是与元末现实强烈反差的江湖,是施耐庵渴望的“江湖”,也多少体现了施公意识里的的阿Q精神。如此,就不难理解《水浒传》为什么崇尚血腥和暴虐。
有人认为,“元亡于《水浒》”。这一说法过于夸张,因为元末施耐庵《水浒》尚未成型,也还没有大规模刊行。但看来《水浒》无疑促进了元末“汉人”大规模的抗争,对明朝的建立也应当是有功劳的。然而,明朝体制确立以后,朱元璋却抓捕了施耐庵,并且禁止《水浒》刊行。据说,朱元璋看了《水浒》抄本当即批示“此倡乱之书也”。施耐庵洪武三年出狱,回家途中染病离世,弟子罗贯中将《水浒》整理、增删,在原稿上生硬地植入(或者还有其他作者)与前文风格迥异的后几十回,又在“水浒传”前冠名以“忠义”。今天我们看的《水浒传》,情节与人物形象都有很多矛盾之处,一方面是因为《水浒》小说本身还需要进一步修改完善,施公本人在创作过程没有做到前后一致,有些地方考虑不周;另一方面是《水浒》受制于时代和其他因素,乃是被“和谐”的产物。
《水浒传》问世以后引起很大反响,水浒故事广为百姓喜闻乐见。其后《水浒传》又屡被文人评点、修改,出现了各种版本。在评点本中,以金圣叹评点本影响最大。金圣叹是明末清初人,著名的文学家和文学批评家。金圣叹非常欣赏《水浒传》,将《水浒传》与《离骚》、《庄子》、《史记》、《杜诗》、《西厢记》合称为“六才子书”,称《水浒传》为“第五才子书”,并对《水浒传》作了系统的评点,还修改了《水浒》中不少文字,又对其结构作了调整,于是形成腰斩后的70回金评本《水浒传》,对此历来评价不一。我们今天阅读到的《水浒》版本大多是施耐庵的原本,但其实也已有很大改动,不少地方已经不是施耐庵本人原来的文字了。
读者不同,阅读体验不同,对小说中的情节、人物会形成不同的解读。鲁迅说,一部《红楼》,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同样一部《水浒》,不同的人读,可能会读出不同的味道。如今网络时代,解读评论《水浒》的越来越多,进入公众视野的也越来越多。就我所知,《水浒》评论形成系统的似乎有江湖夜雨、驭笔峰居士和吴闲云等人,各出机杼百舸争流。不过,一些评论乍读之下还觉新奇,细思之后却又不觉一哂。权谋论者看出宋江的虚伪厚黑,绯闻爱好者看出鲁达爱上金翠莲,“心理学家”看出武松杀嫂时的内心挣扎……实在不能一一穷形尽相。
有个宋代故事。苏轼和禅师佛印关系很好,两人也常开玩笑。有一天苏轼问佛印“你看我是什么”,佛印说 “是一尊佛”,苏轼飘飘然起来。佛印也问苏轼“你看我是什么”,苏轼开玩笑说“是一堆大便”。后来苏小妹评论说苏轼是卑俗之人,境界太低。原来佛教认为,心中是什么,看待外物就是什么。佛印心中是佛,所以看苏轼就是佛;苏轼心中是大便,所以看佛印就是大便。这个故事过于强调人的精神意识,很形而上,但恰恰从反面告诫我们,解读评论《水浒》,必须心中先有客观的《水浒》本身,要注意防止读者个人因素的干扰。《水浒》有各种解读品评,但只有一种最接近作者的本义,最接近文本的原旨,就如同故事里的苏轼和佛印,他们彼此看到的应当是人,既不应是佛,也不应是大便,因为他们本来就只是两个人而已。我们解读《水浒》,品评水浒英雄,还是要真正潜入文字,结合作者,考虑那个时代,尽可能接近施耐庵的本义,接近小说的原旨;不能纯站在现代的角度凭了个人好恶或其他目的牵强附会胡乱联系,更不能把自己个人阴暗的心理映射到小说中甚至为黑而黑流毒读者。这样的解读才有意义。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天马行空自娱自乐,但切勿强加给作者,也勿忽悠于读者。
《水浒》是写好汉的书,我们读《水浒》,自然会被施公夸张的好汉形象吸引,会被血腥的场面所刺激,但要记住,那只是夸张,是故事而已,不要带到现实中来;另一方面,书中平民化的故事和平民化的人物也不是少数,也不能一味用好汉的思维去对照解读,否则就难免不通不解。所以今天我们读《水浒》,还须用两样眼光,一是用好汉的眼光,一是用平民的眼光。我们既要进得书内,又要能出得书外。不能做到这些,我们读《水浒》就很可能感到迷茫,走入误区,甚至走火入魔。
2018-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