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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如一斜放的筲箕,筲箕中间,有座山丘,山丘上有坟、有树、有麂……山林里有的,那上面都有。山丘下,倚着一栋黄土夯就的瓦房,草绿苔青。
瓦房的木门上了锁,房主老爷子是山村最后的原住民,只是老了,生病了,就去跟了山外的女儿,他的儿子,一个月进来一趟,来查看蜂箱、山林、还有一些不值钱的家当,顺便,拉走老佟放路边的木柴。老佟和女人,像是入侵者,也可以是替代者,他们做了盆地新的主人。
四面高山环绕,东边拢一小小垭口,窄窄的山路,是一根细细长长的绳,扭曲着,挂在峡谷陡峭的山壁上,十几公里,遮天蔽日的林,野兽出没,山风相伴。
老佟一个月难得出去一次,他似乎要忘了,细绳那头的一切繁华,一切羁绊。坐在冬日的阳光下,石阶暖和,山雀儿在溪边的灌木丛中叽叽喳喳,风吹散周身浓浓的羊粪味,他闻到了桂花香。借了老爷子家院前的地,种了白菜、豌豆、蒜和韭,羊粪,是最好的肥料,还有什么荒地不能开垦呢,他想着,惬意地拿出烟来点上,静静环顾山谷,他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喜欢上这里,就像喜欢那个女人丰润的身体一样。
太阳总是按既定的轨道升起,朝南的山坡山脊上,得了朝起暮落的阳光眷顾,草木丰盛,生机盎然,在光照下,山林显得异常纯净,他倾尽全力,将茅屋盖在那阳光里,鸡鸭成群,猫与狗,和睦躺在廊檐下,很像个家的样子;盆地北坡,永远是那么潮湿阴暗,湿腐的黑森林里,滋生着各种毒虫,但这并不影响野花缤纷,古木巍巍,几亩荒废的农田,人工种植了榉木,直挺挺地排列,盆地和森林,也就融为了一体,透着一股子荒凉劲,这里能利用的土地资源,就并不是很多了,但那股荒凉劲,没了边界感,似乎更适合安放人骨子里的自由,以及狂野。
田是什么时候荒废的,老佟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野猪群拱翻了林地,它们啃噬蚯蚓,或者野菜根,一场夜雨后,翻开的泥槽,形成一串串大的小的湖,透亮的水,像镜子的碎片,泛着光;待野芹长起来,湖就消失了,林地,又变成另一副样子。他们定居下来,养了十几条狗,林子里,也就再没野猪来过,年复年愈加丰富起来。
盆地的水,过了垭口,咆哮着,再跌入涧底黝黑的深潭。涧边那棵古老的槠树,高举着浓密树冠,遮了垭口的石桥,半截巨型残枝,伸在悬崖半空,狰狞着,为山谷徒增了几分诡异;树下,几块青石,垒起简陋的神龛,青苔依附。老佟越过榉木,盯着垭口,半柱残香,还插在那石缝中。
善良的人,在社公(土地祠)的神龛前祈福请愿,愚者,则勇敢的请社公做见证,不明清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人,依然那么多……老佟不免好笑,心里只骂这个社公也老不正经,亦正亦邪,亏了年节日,女人要小心翼翼供奉。
“叮叮当当”铃铛响,羊群回来了,它们陆续出现在垭口,接着,是女人的吆喝声。
到了五点钟,羊群吃饱了,头羊会自觉带领羊群回家,根本不要人操心的,也只怪得初夏一场暴雨,整个羊群,那天突然一只未归,全部失踪,在电闪雷鸣中,女人冒雨找了半宿,夜不能寐,待天刚放亮,她脸未洗,头未梳,爬起来就往外面跑,还好,总算在下游的山谷中,找到了被洪水堵路的羊群,女人从此受了惊吓。现在只要羊群走远了,她定要亲自去赶回来,那一夜,她想到各种坏了良心的人,在用尽方法,偷她的羊。
女人板着脸,青春已不复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却依然动人,风吹日晒的皮肤,略显枯黄。她抬眼,皱起额头深深的纹,扫了一眼老佟,转而垂下眼眸,继续拿着树枝晃,两只小羊围着她跳着跑着,是那么的快乐,她本应该是幸福的,她应该像白雪公主一样,在这荒山野地,她是唯一的尊贵的高高至上的神才对,但女人始终抿着嘴,她的忧伤,压抑着,像冬日冷冽的雾霾,渐渐笼罩了山谷,阳光从对面山脊悄然潜逃,丝丝入骨的凉袭来,老佟受不住,拍拍泥土站起来,挑起桶,往羊圈走去,和女人汇合。
“我来关羊,桂香你去歇着吧!”老佟走到羊群前,女人停了下来,也没说话,转过身,朝茅屋走去。
羊棚在山丘后面的山沟里,上完陡坡,手腕微微疼着,这暗伤,怕是埋下了,老佟默默想着,女人心有不痛快,也不怪她。两年前,那天他要是车不开那么快,也就不会出那个事故了。
老佟和女人在一起,已经有七八年光景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契约。老佟喜欢女人,喜欢她天真的烂漫,无拘无束的笑,贝齿,洁白如玉,眼睛,闪着光,她像一轮清朗的月,使他从容,淡定,他甘愿做她的仆人。
女人说,这就是爱情,相爱了,就不可以辜负。
老佟不知道爱和喜欢有什么区别,更无从说出口,女人觉得怎样高兴,就怎样说好了。他同样喜欢山那边的翠,那是个寡妇,她也说爱他,他想离而不愿离婚的老婆,三十年前,也说过爱他,还有很多女人,但多数他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常有人问他:“老佟,你陪这个女人跑到山里去,你老婆不会找你吗?”
心情好,老佟也就磕巴着说两句:“找,怎么不找,二十多年吵吵闹闹,早没在一起了,还吵死个人,我要离婚,她就要我每个月给她一千五,我退休金也就两千几,她跟了儿子不够么,还让人活不,都一把年纪了,我还欠她什么。”
“也是,这也难怪……”难怪什么呢?其实问的人也没搞清楚。
女人后来不知道怎么知道了翠的存在,拿了扫把赶他走,他被骂烦了,就真的走了,到翠那里去了。那时候,女人的养殖场正缺人手,他走了,女人一定手忙脚乱,老佟还是不忍心,厚着脸皮回来看看。女人看到他,狠狠地瞪着,也不说话,却在饭桌上给他摆上碗筷,倒上酒,她将恨与委屈,静静拌了饭,吞下去。
为了躲避突然跑出来的老人,老佟一个左拐,三轮车狠狠撞在了路旁院墙上,坐在后面的女人,被甩出去四五米,左腿骨折,手臂淤血,一身都伤了,老佟的手腕,肿成了包子。带着歉意,老佟精心伺候着女人康复,但女人似乎永远也康复不了了,每到阴雨天,女人就浑身疼。那次事故发生后,相依为命的俩人成了病号,女人只能将十几头猪十几只羊全部廉价出售,也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她对老佟的怨,也就更深了。
女人说他就是她的灾星,说得咬牙切齿。老佟内疚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孑然一身,除了两千多元的退休金,便一无所有,于是,老佟将唯一的社保卡给了女人,每月给她扣两千,五年期为止。
但女人依然不满意,她总是表现得怒气冲冲,有亲近的人看不过去了,批评女人:“人家给你任劳任怨,当牛做马当长工,不要你工钱,还带工资倒贴给你,世上哪找这样的好事,你还没一样满意,天天骂,怒气冲天,是为哪般?”
“他害惨我了,钱是赔偿给我的医药费,我要他滚,他不滚,现在是我养着他,不是他帮我,叫他走,他也不走。”
“你实在是不可理喻。”来山谷的人,从此就渐渐少了。
老佟将羊赶进羊圈,在溪水中洗了手,到菜园摘了茄子,青菜,回到茅屋,女人已经煮好了饭,老佟在池边将菜洗好,端到灶前,女人面无表情一把抢过去,老佟也就由她了,出来喂好鸡鸭,再收拾一番,天就完全暗下来,屋前的太阳能路灯亮了,孤零零的,山谷,静静地沉没到黑暗中去,密密麻麻的飞虫,在路灯前飞舞,蝙蝠在夜色里像个幽灵一样盘旋,夜莺在山顶“呜呜”叫,抬头,繁星满天。
青菜,茄子,熏肉,菌汤,电瓶的灯,昏昏暗暗地照着,女人给老佟碗里倒满酒,自己也倒了半碗,老佟盯着女人笑,女人佯怒:“笑死吧!蠢货。”
老佟不恼,他了解女人,继续嬉皮笑脸:“今天是什么日子?难得,你也想喝酒了。”
“想喝就喝,哪那么多废话。”说完,端碗灌了一大口,却辣得直咧嘴,老佟摆着手直喊:“慢点喝,慢点,等下发起癫来,我可治不了你。”
女人听了,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你还会怕我发癫么?我就癫给你看。”
红晕染上女人的脸颊,眼波流转,眉头挑起,莞尔性感的唇,佯装不屑,却不小心露出了娇嗔,老佟被女人撩得神魂颠倒,想着外间的地铺,不由意味深长地说:“你癫吧,只要你别在社公面前乱发誓,怎样都行,我喜欢看你癫,只要你不是真的恼我,别再让我睡地铺了,你癫就是。”
“我当然是真的恼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怎么,你也怕社公么?地铺不好睡么?”
“嘿嘿,不是怕,问题是,你到底恨我什么嘛?”男人认真地看着女人。
“恨你,为什么当初说走就走了,把我伤得那么深……”
女人絮絮叨叨说着,酒越喝越多……老佟想起来了,今天是他的生日。月光洒进门槛来,照出地上一个人影,老佟只觉得,这影子像个鬼,冷冷的,总不那么真实。
深山里,同住着一男一女,他们的关系,不像夫妻,不像兄妹,也不像朋友,看起来处处矛盾,他们自己捋不清,外人也看不懂……剪不断,理还乱,这世上很多事,从来就都没道理似的,就那样糊里糊涂存在着。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神仙眷侣——山谷里一如往常,很美,很安静,老佟种的菜,在冬日里,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