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成长很缓慢,就像温室里的花朵,被人保护得太好,虽每日见着些阳光雨露,但终究这些风雨未曾落在自己身上,所以很可能一辈子都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有些人没有这么幸运,每日里与风霜雨雪相伴,他的成长往往就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这一天成为白源人生中重要的分水岭,跨过这一天,白源就此告别了他懵懂无知的少年生活。
院里看热闹的人久久没有散去,从前叫嚣最厉害的这些人,看见白源愣愣地抱着张氏的尸体坐在地上,有的叹息着一家三口实在是太惨了,抹去眼角的两滴泪,走过去叮嘱白源办丧事的时候街坊邻居都会来帮忙的。
等月上枝头的时候,小桃和苏子寒推开了白家的大门。
进门看到的情形让小桃胆寒,她手脚发软地走到白源身边。
白天赐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张氏和白源身上全是血迹,白源一只手揽着张氏的肩膀,另一只手仍然捂在张氏已经干涸的脖子上的刀口那里。
苏子寒一步一步走向白源,心内暗叹了一口气。
小桃和苏子寒都蹲在白源身边,小源轻轻去拉白源的胳膊,眼泪很快模糊了小桃的视线,她颤抖着开了口:“源哥哥……”
白源这才眼神呆滞地扭过头看着小桃,他的眼睛里没有泪,嘶哑地说:“小桃,我没有爹娘了……”
小桃说不出话,心里堵得很,她只是紧紧攥着白源的胳膊。
苏子寒看了看这两个人,他想伸手去抱白源的肩膀,又缩回了手。
“小源,师父没想过会是这样,原本只想着你和你娘就此可以摆脱了,谁知道……这样吧,你现在杀了我,给你娘报仇。”
“什么?师父,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小桃问道。
“不!毒药是我端给白天赐喝的,我娘……我娘是为了给我开罪才自杀。你不是凶手,我现在,只剩你们……只剩你们两个亲人了。”白源痛苦的闭上眼睛,浑身在轻颤。
小桃听了这两人的话,震惊地无以复加,但是看见白源痛苦的模样,她不忍再问。
“源哥哥,你看张婶脸上身上都是血,咱们给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让她干干净净地上路,好吗?”小桃哽咽着说不下去。
白源低头看了看张氏,轻轻把额头贴在张氏脸颊。
苏子寒背过身去,小桃和白源两个人双手颤抖又笨手笨脚地给张氏换衣服。因为和张氏十分熟稔,所以小桃心中并不害怕,手下动作十分轻柔。
小桃端来一盆清水,跪在地上擦干净张氏的脸,又拿木梳轻轻拢了拢张氏散落的头发。白源听见小桃在小声地自言自语:“张婶,你是咱们村最美的人,脾气又温柔,小桃很喜欢您。可我不会梳妆打扮,只好委屈您了……您今天一定是回天上做仙女去了……”
白源听完,收拾心神,静静凝视着小桃。
小桃抹了一下眼泪,站起身四处的找,找到几块白布,拿剪刀“刺啦”一声剪开,剪成几条拿在手里。
先走到白源身边,双臂环着白源的腰,把白布条系在白源腰间。又示意白源低头,她把白布围成几圈系在白源额头。
接着小桃又来到张氏跟前,最后又看了一眼张氏,轻轻把布盖在了张氏脸上。看见张氏脖子上可怖的伤口,她拿一块白布缠绕着张氏脖子一圈然后打了个结,密实地挡住了伤口。
做完了这一切,小桃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上,对着张氏磕了三个头,白源也赶紧跪下磕三个头还礼。
磕完三个头,小桃没有起身,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张婶……小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撇下源哥哥一个人,他往后怎么办……”
白源也陪着小桃跪在地上,此时他的眼泪才一颗一颗落下来,落进地上很快消失不见,此时他才相信娘是真的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
苏子寒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两个人,他的眼眶也开始泛红,这终究只是两个孩子啊!
小桃擦干了眼泪,发现眼睛有些红肿了。她揉揉眼睛,对着苏子寒说:“师父,我得回去了,我爹娘肯定不乐意我在这里,这几天我应该都不会来了。源哥哥爹娘的事情,还得你帮帮他。”说着她又想哭,苏子寒拍拍她的肩膀点点头。
小桃走过来蹲在白源身边,用手擦去白源脸上的泪珠:“源哥哥,我这就走了。你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过几天来看你,你……”话没说完,哽咽着说不出来,小桃的双肩哭得止不住的一抖一抖,白源伸手摁在她肩膀,温柔地擦干她的眼泪。
苏子寒走过来,搀起小桃的胳膊:“小桃,走,我送你出去,你再哭下去,你爹娘看见怎么得了?”
小桃腿有些麻,双手抓着苏子寒的胳膊,再看了一眼白源,往外走去。
小桃慢悠悠走到家门口时,无意间抬头看见了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那轮圆月无声地向大地洒满了清辉,可惜,团圆月再也照不了团圆人了。
小桃仰起头,眨巴了几下眼睛,把泪意都咽下去,伸手推门进去。幸好爹娘都不在,她径直走回自己小屋中翻身躺下,一夜无眠,一夜无言。
接下来的几天,村子里沸沸扬扬的都是白家的事情。什么样的传闻都有,又是说毒杀,又是说情杀,又是说两口子把月娘也暗害了,又在议论白源在下葬时一滴眼泪都没流,果真不是亲生儿子,如此云云。
林宏昌一直盯着小桃,这回不用他和李氏交代,小桃就一直待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李氏还感慨地对林宏昌说:“你当初送小桃去念书,我还不愿意,真是妇人见识。看来真是念对了,你看,现在省了我们多少心。”
林宏昌提着的心终于能够放下来,因为小桃连学堂里都告了假没去,每天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做做针线,给夫妻俩做做饭,仅此而已。
小桃跟着杨宗兮学会了画画,杨宗兮发现她在画人物方面有天赋,于是就着重指点她学着画人物。到现在,不敢说有多高造诣,起码能画出人物的形和神来。
这几天林宏昌出门以后,小桃就打开小屋窗户,在窗下的书桌旁,铺纸研磨,一笔一笔地画起张氏来。
小桃爱惜宣纸,每下笔前都很谨慎。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所以小桃画起来毫不费力。每天就这样趴在桌子上,慢慢画,慢慢怀念。
没出两天,一个活灵活现的张氏就跃然纸上。小桃给她原本一直愁苦的脸上画上了温柔又开心的表情,此时正眼含幸福地看着小桃。小桃也笑着看着,笑着笑着,有一滴泪就滴在画纸上。
小桃知道外面的热闹,她从不出去听,也从不问林宏昌和李氏,只当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林宏昌在一天的傍晚抽着旱烟和小桃一起安静的坐在院中,沉默了许久的林宏昌看着正专注看书的小桃,出声问她:“小桃,爹怎么感觉你这几天太安静了,安静得都不像是你了。”
小桃放下手中的书,平和的笑着说:“爹爹,白家此时正在被村里人议论的热闹,谁跟他家沾一点边,都会被他们一起议论。女儿不想让他们对咱们家有任何传谣,那就不要出门给他们造谣的机会。”
林宏昌一时语塞,然后欣慰的笑了笑:“小桃果真长大了,再不像小时候那样做事冲动,让爹娘操心。”
小桃此时宽林宏昌的心,漆黑的夜里不知道偷偷哭了几次。她什么都不能做,她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不顾爹娘的名声。
她知道白源不会怪她的,因此她安静过好自己的日子,内心笃定地等着事情平息,等着白源内心的伤痛稍减。
日子静静滑过,此时已过去了一个月。
这是初冬的一个早晨,是个雾蒙蒙的大雾天气。天色刚一放亮,杨宗兮习惯早起,他穿好长袍,打着哈欠大开了书塾的大门。
杨宗兮站着伸伸胳膊,慢慢扭扭腰,做着一些简单的晨练。
扭头的时候,隐约看见个人坐在书塾的墙角,头搭在膝盖上,看了很久他也没动。
杨宗兮小心的走近些,问道:“是谁?谁在那里坐着?”
那人听见声音抬起头,杨宗兮一看,大步走到他面前,吃惊地问他:“白源!你坐在这里多久了?地上这么凉,赶快站起来。”
杨宗兮多日不见白源,看见白源又瘦了许多,此时他的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无神地看着杨宗兮。
“先生,我昨晚上就来了。很多天我都没睡过好觉了,闭上眼全都是噩梦,家里就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杨宗兮着急地一把拽起白源,扶着他的肩膀,看他腿麻了动不了,又替他捶捶腿。
“腿感觉好点了吗?能走路吗?走,先跟我回学堂,好好睡一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