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么看小说的:一篇小说,不论篇幅长短,就是一场思想实验。小说家——实验的设计者把人物投入特殊的时空中、尖锐的矛盾冲突中,来观察记录人物的反应,以得出一些有关人类的结论。在这场思想实验中,所有的人、物都是实验用品,都具有其特殊性。不了解这一点,而只用寻常的眼光读一篇小说,基本不会有什么深刻的体验与感悟。反过来说,你对小说所涉及的人、事、物有了深刻的体验与感悟,也就恰恰说明你已经发现了事物的特殊性。好的阅读,就在于发现。
史铁生的《命若琴弦》就是一个精彩而感人的思想实验。实验的主要内容是一个老瞎子和一个小瞎子的生命故事:一老一少拿着三弦琴走乡串户,靠说书为生,在老瞎子的琴槽中有一张他师父留下的药方,在弹断一千根琴弦时取出药方,依方抓药,就可以使他双眼复明,在老瞎子弹断一千根琴弦时,他取出了那张珍藏多年的药方,但上面什么也没有,老瞎子并未将真相告诉小瞎子,而是将这张白纸封进了小瞎子的琴槽中,并告诉小瞎子,“得弹断一千二百根”。史铁生用这个实验告诉我们:生命中的困境是无法逃避的,生命的意义在于过程,而不在于结果。人的“命就在这琴弦上,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作为一场深刻的思想实验,史铁生在《命若琴弦》的开头就设置了一个特殊的时空背景和两个特殊的人。下面就是我的一番过度的解读。在这里要说的是,怀疑论者总是怀疑他所看到的一切。我作为一个读者,也总是像怀疑论者那样,审视我所看到的事物。乍读之时,也许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一旦审视,则山不似山水不似水;了悟跳脱出来之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命若琴弦》的开头是这样的: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说书为生。
(平庸的开头都是一样的索然寡味,精彩的开头则是各有各的魅力。)
(一)群山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
开头撞入读者眼帘的,是这“莽莽苍苍的群山”,不禁让人想起杜甫 “群山万壑赴荆门”之句。不过,杜甫的群山是飞动的,而史铁生的群山是庄严静穆的。这群山绵亘蜿蜒,与风岚共缠绵,同星月相呼应,与渺小的个人相比,它们都是永恒的存在。这群山就是天地之间,就是永恒的时空。
曹雪芹说天地间有这么一块顽石。
史铁生说天地间行走着两个瞎子。
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光阴恒常如新,群山亦如是。只是生存于这天地之间的人太渺小,如沧海一粟;只是这造化所赋予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太短促,如蜉蝣,若朝露。
史铁生让我们俯瞰永恒,也要让我们看到这永恒宇宙的背景下两粒尘埃的命运。
(二)瞎子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这一前一后走在茫茫群山中的一老一少,必须是瞎子,不能不是瞎子。
瞎子,是个隐喻。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眼前的黑不是黑,你们说的白也不是白。“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
更令人痛苦的是,命运看似就写在我们每个人的掌纹中,但是谁看得到风往哪个方向吹,谁知道脚该往哪条道路走?命运把每一个人玩弄。怨不得俄狄浦斯要弄瞎自己的双眼。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仍然什么都看不到。大多数人的人生的轨迹宛如熹微光线中漫舞着的尘埃,或者如河面漂流着的浮萍。不是吗?那两顶发了黑的草帽在不安静的河流上起伏攒动,不由自主,漫无目的。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造化能让我们看清的,也惟有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