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二十九)筑击

很多人说我是灾星降世,我在想,也许他们说的没错。我该把阿姻送出宫去。

我私下跟阿嬷说起此事。当年阿兰卓进宫的时候已经二十岁,阿姻现在十四岁,又随父不随母,所以看不出什么,可以后但凡有三分像,就是数不尽的风波。

二来,二叔和二婶是签过和离书的。如今这两段姻缘,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让他们牵扯在一起。何况她娘死在这里,这是个伤心地。

阿嬷深以为然。我便让家里上书,称二叔得了急病,请求放阿姻出宫探望。

风家虽然不在朝中,却是隐藏的重臣。阿姻又是前任长君的独女,风家的请求更是人之常情,陛下便准允了。

我看她不是很开心,还道:“齐相后胜被灭门,二娘是相国之女,家里怕皇帝不放心,把二娘和她的孩子全杀了。你这次回去就是嫡女了。”当然,二叔的忠诚也是陛下爽快放走阿姻的重要原因。

她无话,我看着她收拾行李,里面有件华服从没见过,便随口问道:“这件衣服从没见你穿过。”

她把衣服叠好收进去:“去年陛下寿宴做的,因为不曾去,所以不曾穿。”

我倒忘了这一茬。原来她也做了一身华服,预备陛下寿宴的时候穿,却只因为我觉得站在扶苏身边太过扎眼,便没有去。

她去开了柜子,我道:“那是我的柜子。”却看她拿出一罐几乎见底的玉颜膏。

我无话可说。这是在训礼堂的时候许妃赏的。因为羋灵打了阿姻耳光,虽然那怨气本来是冲我来的。

后来羋灵让我向阿姻代为致歉,但我自己其实也应该道个歉的。但就像我对栾景说的,我待阿姻,也并不比待她好多少,所以我看了一会就转身离开。

她在我身后道:“其实是因为胡亥吧。”

我回头,惊讶看她。

她淡淡道:“怕我留在宫里,和十八世子走的太近。控制一个皇子对你会很有帮助,即便以后被家族质疑,也是有血缘关系的我首当其冲。”

我问她:“你这样想吗?”

“就像在风家的时候,不想让我和哥哥见面一样。”

我不动声色:“你应该称长君。”

她苦笑:“是啊,就像我应该称你为少主。”

我漠然道:“如果你想反过来,可以接着让人弹劾我。”

她看着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越过你。”

“可你这么做了。”

“那不是由我决定的。”

是啊,只因为她是除我之外唯一的候选人,所以才被推上我的对立面。可那又怎样呢,我当时受到的打击,和造成的一系列恶果,终究无法挽回。

我有些感伤道:“阿姻,我以前是待你很好的。”

“是啊,”她强调,“八岁之前,你一直都待我很好。”

“我只是希望那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她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对吗?”

我回应道:“你问我这些做什么呢?除了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开心,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她忧郁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总是这样”,我有些怅然。

“在我原谅自己之前,我没有办法原谅任何人。”我从来没有向她袒露过心声,她怔怔看着我,“我有的时候甚至想把巨子的死归咎于你,这样就不用太过自责。”

我淡淡道:“如果你觉得,这个位置,你能做的更好,随时可以弹劾我。这也算是,一种鞭策吧,提醒我自己,如果做的不好,随时会被取代。”

其实从感情上,我并不怀疑她。她是最让我放心的。就像郑妃和扶苏是好人一样,阿姻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

可惜命运把我们放上了家族的天平,所以我永远无法到她那头去,她也无法到我这边来。也许直到有一天我们互相杀戮,才会有个了局。

我也说不上,阿姻和栾景到底谁更幸运,谁更不幸。我对阿姻不好,其实是好,因为我至少没有杀她;就像我对栾景好,其实是不好,因为我最终还是杀了她。

每次想起,都会问自己一句:何苦呢?

可是何苦的事情这么多,我们每个人都在做。

就像陛下最近收了个琴师,叫高渐离。他击筑是天下第一,我有幸聆听过。但他有另一重身份:他是刺客荆轲的至交,对,就是图穷匕见那个。

在我看来,这样的人直接赶走就好,再不放心就杀了。陛下偏不,派人熏瞎了那人眼睛,却常常召来击筑。

我真的不认为他有在认真欣赏音乐,他只是兴味又警惕地看着、听着。

有的奴隶主以射杀奴隶为乐,另一些喜欢看着奴隶们角斗,还有的把奴隶扔进猛兽的笼子,所以对于陛下的这项“何苦”的乐趣,我也不作过多评价。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的观点:那个琴师在筑里灌了铅,演奏时朝皇帝的位置砸了过去,既然是天下第一乐师,通过耳力判断位置应该是很精准的,但是陛下很轻易地躲过去了。

我觉得那个琴师太天真,筑里灌铅固然增加了杀伤力,但也会让声音略沉闷,如果留心就会察觉。何况陛下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如果说荆轲刺秦是为了燕国,那么高渐离又是图什么呢?是完成荆轲未竟的事业,还是为荆轲报仇呢?

不管是哪一条,我都只能叹一句“何苦”,我只知道,世上又少了一个失败的刺客和一个天才的琴师。

这件事引起的后续是陛下从此不再亲近六国之人,秦宫的六国遗后们只能看着她们的花容月貌日渐衰老,而再无得见天颜的机会。

风家派了人来接阿姻回去,流枫也正好从阴阳家回来述职。

“阿姻姑娘那边,需要派人监视吗?”他汇报完阴阳家情况,问了一句。

我抬头看他:“你对家里的事情了解不少。”

“属下只是听说六年前有一场政变,觉得应该防范于未然。”

“防范于未然?”我抬眼笑道,“那如果,我让你杀了她——你会照做吗?”

他没有犹豫:“会。”

他答应得这么快,倒是没意思了。“算了,不想窝里斗。”我伸个懒腰,“陪我出去走走。”回牢里。

我们在初春的草地上慢慢走着,几天没有下雨,土地有些干,空气却还清爽,大抵是露水的缘故。

”六年以前,我和阿姻的关系还是很好的。“我折下一根柳枝,剥开皮,里面微微转绿。是春天了。“当时爹爹和二伯、四叔来春苑议事,细作走漏了风声,仇家派人围攻。我和徐芾在院子里,就听见外面有人打了起来。侍卫进来,说是政变,让我们进井里从地道跑,看见岔路就往左转。”

我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那座幽深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地道在我眼前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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