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极淡,情极浓:《项脊轩志》读后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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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从范大山说起。

范大山推荐汪曾祺先生的合集,论及《山丹丹》的结尾,提到了归有光,亦即《项脊轩志》的结尾。两个著名的结尾,着实令人感叹不已。

先看汪先生的: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这棵山丹丹的花可真多。

招待我们的老堡垒户看了看,说:“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记得自己的岁数。

“山丹丹记得自己的岁数”,用笔极淡的叙述语言,读出来的味道却极浓,浓得化不开。

范大山的感觉是,鼻子莫名地一酸,想起一些冷暖自知的旧事,忆起几个卑微倔犟的故人。我呢,则是浑身过了电似的一麻,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接下来范老师提到了归有光的结尾: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故作惊讶地说:“啊,就这样随便说了棵树就结了尾了?但我为什么读完想落泪呢?”然后补充道:“看到没,这两个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妙的是归有光正是汪曾祺最喜欢的中国作家。我觉得这就是几千来汉语写作追求的最高境界。“

喜欢汪曾祺,当然应该喜欢汪曾祺喜欢的归有光。

翻开《项脊轩志》,好像读过,又好像没读过。或许那时年轻,读不懂,基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算是重读吧。与文友王建军讨论,结尾那株著名的枇杷树是谁栽的。建军认为是其妻亲手所植,我表示赞同。树犹在,爱妻呢?像不像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不像。归有光用笔比崔护淡,然而情更真、更浓。她临走那年亲手栽下的枇杷,如今已经高高挺立着,枝叶繁茂像伞一样了。淡吗?那可是亡妻栽下的树啊。

这便是《项脊轩记》最突出的特点:笔极淡,情极浓。

跟范大山一样,我特别反感的是堆砌词藻,虚浮矫饰,尤其反感的是上价值。诚如大山所言,早上喝碗豆腐脑,都能喝出人生本质和道德法则来。像归有光这种主打怀旧的记叙散文,一般人怎么上价值?卯足了劲抒情呗。有的作者生怕读者不明白自己抒的是什么情,生怕读者不感动,首先弄一个直白的标题,然后开足马力,直奔主题。结果呢,即便是真情,因缺乏铺垫,没有足够的细节支撑,反而显得假;正因为假,失去了本来应有的满满的真情。结果是作者泪流满面,读者无动于衷。

归有光恰恰相反,他写文章,就没打算去感动谁。清人王锡爵在《归公墓志铭》中评论道: “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这一点,似乎证明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项脊轩志》,“志”,记录,记载的意思。翻成白话,就是《记我家的一所小房子》,——说说我家的老屋项脊轩。

随便取一个标题,然后开门见山,聊上了。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

项脊轩是我们家过去的南阁楼,室内面积只有十来个平米,只住得下一个人。

你看,像不像摆龙门阵?在四川,从前,好多老年人都是这样摆龙门阵的,翘了二郎腿,叭一口叶子烟,嘬一口茶,随便摆。

以下是第一个自然段的全文,直接翻成白话:

房子太老了,一下雨就漏,连泥带水地往下流;我每次动书桌,看半天都找不到安在哪里。屋子朝北,太阳晒不到,一过了中午就黑黢黢的。咋办呢?我稍稍修理了一下,不要它漏土漏雨。向前开了四扇窗子,用矮墙在庭院周围环绕,用来挡住南面射来的日光,日光反射照耀,室内才明亮起来。又在庭院里随意地种上兰花、桂树、竹子等草木,往日的栏杆,也增加了新的光彩。家中的书摆满了书架,我仰头高声吟诵诗歌,有时又静静地独自端坐,听自然界各种各样的声音;庭院、台阶前静悄悄的,小鸟不时飞下来啄食,人走到它跟前也不离开。农历十五的夜晚,明月高悬,照亮半截墙壁,桂树的影子交杂错落,微风吹过影子摇动,可爱极了。

翻成白话,容易丢失原文的韵味。归有光的文字说是随便,但那是非常讲究的“随便“。他多用短句,节奏明快,读来朗朗上口。如末尾的“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看似随意,但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月色下的景物,以及作者的喜悦。“明月半墙”与“风移影动”,细节描写准确、洗练,可圈可点。一段美好时光,至此一收,干净利落。

然而我住在这里,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也有许多悲伤的事。

轻轻一转,开始进入故事。

先说分家的事。原本一大家子,庭院南北相通为一体。伯父、叔父们一分家,添了好多小门,到处都是墙壁。分家后,“东犬西吠”,狗把原住同一庭院的人当成了陌生人。

读到“东犬西吠”,又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语言的张力。分家后,亲人们渐渐疏远,甚至形同路人,包括作者内心的伤感,倘若展开来,怕不得数百上千字,这一切,尽在“犬吠”之中。

紧接着是不亚于结尾的一段文字:

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家中有个老婆婆,曾经在这里居住过。这个老婆婆,是我已经去世的奶奶的婢女,给两代人喂过奶,我妈在世时对她很好。房子的西边和内室相连,我妈曾经来过这里。老婆婆常常对我说:这个地方,对,就是这儿,那时你妈就站在这儿。老婆婆又说:你姐姐在我怀中,哇啦哇啦地哭;你妈用手指敲着房门说:孩子是冷呢,还是想吃东西呢?我隔着门一一回答。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哭了,老婆婆也哭了。

通过老婆婆引出母亲,过渡非常自然。一个人怀旧变成了两个人共同回首往事,回忆的却并非大事,就是某一天老婆婆与母亲平常的对话。隔着房门,一个问,孩子冷吗?一个说不冷。一个问孩子不会饿了吧?一个回答说有可能饿了。

文学作品最难写的是对话,归有光这篇散文最值得称道就是这段对话。老婆婆说:你妈就站在这个地方,你妈用手指敲门,你妈问你姐姐冷不冷,完全符合人物身份,并且高度还原了当时的生活场景。早已去世的母亲如在眼前,怎能不潸然泪下。

说完母亲说祖母。

有一天,祖母来看我,说:我的孩子,好久没有见到你的身影了,为什么整天悄悄咪咪呆在这里,很像个女娃娃呀?等到离开时,用手关上门,自言自语地说:我家祖祖辈辈都读书,隔了好多年了,没有一个后人成就功名,而儿子的成功,却是可以盼到的!不一会,拿着一个象笏过来,说:这是我的祖父太常公宣德年间拿着去朝见皇帝用的,以后你一定会用到它!瞻仰回顾旧日事物,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让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回忆祖母也是简简单单几句话,没有说祖母如何给我零食,如何给我盖被子,如何给我碗里夹菜,这些故事大概率有过,也许作者不愿意回忆,他没想过要感动谁,也不想“感动”自己因为即便如此,也是“不思量,自难忘”啊。唉,祖母只是盼着我进步,希望我有一天光宗耀祖。这一天,她是看不到了。不能想啊,一想就忍不住。

《项脊轩志》分两次写成,写前四段时作者18岁,母亲去世已10年。他虽然才华横溢,作得锦绣文章,但估计不善于写命题作文,科举考试屡屡落第,直到35岁才中举,60岁才考上进士。想到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祖母和母亲,如何能不遗憾。

母亲去世10年后娶妻魏氏,这门亲事是母亲生前订下的。对妻子的回忆是对前文的补充,短得不能再短: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我作了这篇文章之后,过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来,她时常来到轩中,向我问一些旧时的事情,有时伏在桌旁学写字。我妻子回娘家探亲,回来转述她的小妹妹们的话说:听说姐姐家有个小阁楼,那么,什么叫小阁楼呢?

这以后六年,我的妻子去世,项脊轩破败没有整修。

又过了两年,我很长时间生病卧床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寄托,就派人再次修缮南阁子,格局跟过去稍有不同。然而这之后我多在外边,不常住在这里。庭院中有一株枇杷树,是妻子去世那年她亲手种植的,如今已经高高挺立着,枝叶繁茂像伞一样了。

伉俪情深,写来更克制,更随便。妻子跟我闲聊,伏在桌旁学写字,从娘家回来转述小妹的提问,日常得不能再日常。我们似乎能听到夫妻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

魏氏:我妹妹可好玩了,她问我啥叫小阁楼。

归有光:哦,你怎么回答的呢?

魏氏:我也说不好,就说,反正是很小很小的楼呗。

归有光:呵呵,呵呵。

魏氏:讨厌,就会笑话人家。

……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

李商隐早就说过,大海里明月的影子像是眼泪化成的珍珠。只有在彼时彼地的蓝田才能生成犹如生烟似的良玉。那些美好的往事,只能留在回忆之中了。

正是那些在当时看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点点滴滴的往事,一旦触碰,鼻子就会发酸。

然而归有光深谙抒情的奥秘,那就是坚决不抒情。

他努力微笑着对自己说:克制,克制,一定要克制住泪水,让妻子看到一个开开心心的你。

往事平淡如水,可是无论多么平淡的往事,一经时间发酵,便会酿成浓得化不开的情结。

那情结,便是枝繁叶茂、亭亭玉立于结尾处的枇杷树。

在此强调,那棵树必须是归有光的妻子亲手所植,不接受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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