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婉儿——过来,这边多。”荣叔一边弯腰在树底下瞅着地一边说。“什么呀?”“知了龟……”
“我捡蘑菇呢!”婉儿在篱笆边说,“你捡吧,捡多了分一半给我”他笑着说。“嘿……!”
树叶上还有水珠霹哩啪啦地掉。“婉儿,过来。”婉儿细细地想着这句话,抿着嘴想笑。春天在饭店的厨房门外,友儿也是这么叫她的。他举着两只满是油污的手,袖子和衣服上都是油。隔了很远叫她“哎!小伙计!过来。”他在帮姐姐修车,他姐姐开了一家汽修厂。他一喊,婉儿就知道,她丢下手里的活,跑出来,给他从压井里压水洗手。
这些日子天天是这样。
有时候,他过来倒开水,婉儿把炖水的大铝锅端下来的时候,他赶紧接过去。仿佛怕她累坏似的。
“婉儿,咱上街逛逛去?”
有次他问。爷爷说他是从部队上回来探亲说媳妇的。婉儿脑子里这样想着,也不看他,就说“不去。”
“”怎么啦?”“不怎么……”她一说出这话就后悔了。全是胡说!她其实是愿意去的!
“婉儿,那咱去看电影吧!”又一回他说,这次婉儿脑子里闪过的是婶婶和友的姐姐,还有父亲。她还是说“不去。”
那一次,他真的着急了,他盯着她的眼说“你怕什么?”,婉儿不敢抬头,不敢看他。…
“婉儿!——”“婉儿!”
“你害怕什么呢?”他问。是啊,害怕什么呢?婉儿一遍遍地问自己。她自己也不知道。他一边洗着手,一边说,他的手臂上有几个浅浅的烟蒂烫伤的痕迹,“你不用怕。我再也不那样了。”其实婉儿什么也不知道,他没和她说过他的过去,她也没问,也许他过去很淘气吧,让大人很操心吧……她心里想。他对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很感动,被一种幸福的温暖包围着。但是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过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地址。“婉儿,你说的,不出去,你别后悔啊!”他说。婉儿木木的,但她的心里已经哭了,她已经后悔了!
第二天上午,她躲在屋里,远远地看着他走过楼后的高高的台阶,身边和他一起走的是一位姑娘,她猜不出是谁。那边上应该是我呀,是我去送他!婉儿心里在滴血了,她只是在心里这样绝望地喊,谁也不知道。她听爷爷说过,他只有一个姐姐,那个人不是。她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直到转过楼角看不见。
快麦收的时候,家里的农活越来越忙,父亲把婉儿从城里的婶婶家叫回来了。
拔了场院里的豌豆和麦子,犁起来,泼了水,重新把场院用碌碡和混子一遍遍压平。父亲把马车驴具等使得着的农具检查一遍,该修的修,该添的添。又把骡子牵到集上钉了新掌。一切准备就绪,单等开镰了。
那些日子 布谷鸟在田野和村庄的上空来来回回地呼唤着“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西南风吹着,空气燥热,几个中午就把麦子催熟了。
每天都要早早地下地了,母亲做好饭后送到地里来吃。葱花油饼,烤焦的小鱼,因为已忙活了一早晨,吃起来格外香。
场院里堆不下很多,割几亩就得脱下粒来晒,也倒倒地方。脱粒机是半自动的机械,要有人挑,有人续,有人撮麦粒,有人挑麦穰,人跟着机器转,是最脏最累的一个活了。有时几家合伙,还往往是一干一个通宵。
吃过晚饭,机器还没来,就等。这是最美好的休息时光了。
月亮慢慢地升上来,下起了雾,凉凉的,湿湿的,婉儿两手抱着腿,歪着头,靠在麦垛边,眼睛幽幽地盯着黑暗里的某一处。
那边踢踢踏踏走过来一个人,近了,才看清,是虎子。
昨天父亲帮他家打了一场,今天他得过来帮婉儿他们。
婉儿侧耳听听,远处的机器还在扑通扑通地响,“来不着,还没住呢!”她说。
“婉儿,你那天回来怎么不和我们说话?”
“哪天?哦哦,你车开得太快了!”
“我还以为你进城当了工人,看不起我们了呢!”
“什么呀!”婉儿笑了,“什么工人!我在那里就是刷碗,洗菜,倒垃圾,和在家里一样的活。”
虎子在一旁坐下,不再做声。他姐姐开批发部,他给姐姐开车送货。
婉儿忽然来了兴致。“哎,你开车挣钱很多吧?”她问。
“挣不着,饥荒倒拉得不少……”
“什么呀……”
“那车好开不?”
“好开,谁开谁会。咋啦,你想学啊?”
“算了吧,歇歇吧!”婉儿说。
没有人再说话了。得抓紧时间休息。婉儿重新靠坐在麦垛边,眯上眼。脑子还在不停地转。
……友儿打开车门,回头偷偷地冲她眨眨眼,调皮地做一个鬼脸,上车,关门。那车就掉头鱼一样灵活地钻进了人来人往的大街。
他在试新修的车。……
婉儿曾试着写了一封信,按他留的地址`寄过去,可是,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也许根本没送到呢!婉儿想,或者是不想回。也对,不回是对的。那叫什么信啊!根本就是工作报告!还崇拜……应该用崇拜这样的词吗?婉儿很不满意自己,真看到的话太丢人了。最好是他看不到。但万一看到了,回了呢?信件都是小学校和小卖铺代收的,学校里放麦假了,送到小铺里,万一叫人毁了呢?
想到小铺,婉儿就一阵厌恶。
她讨厌那个叫六的家伙,小铺的掌柜。
一张肥嘟嘟的油脸,两个门牙特别大,眼皮肿着,眼睛老是红红的,嘴巴也老是才吃完烧肉似的油光光的……每次婉儿去,他又愿意问东问西,和婉儿开玩笑。婉儿轻易也不搭话,拿上东西就走。
村里就这一个小铺,讨厌归讨厌,有时还得去买东西。母亲对婉儿说过,有一次她碰到他在屋里搂了邻居一个女孩,他是有媳妇的人呢!真恶心!母亲说。
反正,他即使没这种事婉儿也不愿搭理他。弟弟从学校回家来说,她的一篇文章获奖了。那是个征文比赛。她头一次寄过去的登了,还得了10元稿费。这是第二次寄的。她也收到了读者们祝贺的信,连邻居老奶奶都知道她写的内容呢!却没收到编辑部的信。她去小卖铺,掌柜的露出一口镶了的大牙对她说“婉儿,哪回写个诗给我看看?”婉儿一阵厌恶,没再问下去。掉头就走了。她觉得,他如果想干点坏事,拆开一封信,看看,然后毁掉,那是很容易的。尤其是这些陌生的信件,在那个时候,谁会知道呢?又怎么去追究呢?婉儿傻乎乎地也没再给报社写封信问一下。她没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也最终没收到那封信,没领到那个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