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细雨濛濛,一叶小舟划过江面,似是连一道涟漪都没有惊起。两岸花红柳绿,燕舞莺啼,船头的粉衣女子沐浴着和暖阳光,深深吸了几口清新空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雨很小,风也是柔柔的,她伸出手接了许久,只觉得痒痒,甚是舒服。虽然她一向喜欢明丽日光和遒劲山峦,但这样小桥流水、烟雨霏霏的秀美景色也十分怡人。
“小姐,这风景真是美极了,您……”她还年轻,初到江南,眉眼间满是好奇和喜悦,帘子还未掀开,话已说了一半。
“嘘!”舟内的青衣女子急忙起身,一手放在唇边,一手直指身后。舱内地方狭小,只有横竖两张竹榻,一方小桌,四只木几。横榻之上卧着一个锦被狐裘包裹严实的女子,只能看到她柳眉微蹙,面色苍白。
“小姐又睡了?”粉衣女子吐了吐舌头,小心张望一下,见小姐仍在昏睡,才半是放心半是忧心地耳语道。
“蝶衣,把这手炉的炭再换换吧。”青衣女子轻轻拭去小姐额角的虚汗,不禁叹了口气。
“明玦姐,小姐怎么样了?”
“烧倒是退了些……船到哪儿了?”
“刚入唐境,前面就是鄂州城。”
“舟程过半,到海口还要换大船……”明玦眉头紧皱,看看窗外连绵不绝的阴雨,又看看榻上气息短促的女子,不得已做了主:“蝶衣,吩咐船家靠岸吧,歇两日再走。”
“好……”蝶衣拨好炭火,将手炉轻轻塞回被中,触到的仍是小姐冰冷僵硬的手指。“姐姐,东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小姐到那里就会好吗?”
“我也没去过……”明玦知道不该让小姐如此舟车劳顿。自从离开通衢结界,小姐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可她们别无选择,必须冒险一行。茫茫人海,仅靠月神和三五散仙,找寻一人就如大海捞针,拖得越久,小姐就越是虚弱,施行法术的风险也越大。明玦心疼地看着小姐,不禁蹙眉浅叹。
“但愿真能找到海上仙山,求得灵药救小姐一命……”蝶衣诚心祈愿。
“明玦,外面喧闹,去看看吧……”
“小姐您醒了,觉得如何?”
“还好……”小姐虚弱地笑笑。
年节方过,春寒料峭,这国界荒郊的水路鲜少行船,几乎静得能听到划桨声、排浪声。二人掩口凝神,才听得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骚动,断断续续。蝶衣目光一沉,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和戾气,竹帘一晃就闪了出去。
为了就近找寻渡口,船紧贴南岸缓缓而行。隔着宽阔江面,又有花柳遮挡,对岸骚乱并不明显。蝶衣立在船头仔细一看,绿柳迎春的嫩色间,点染着片片嫣红。细雨消磨,那色彩并不刺目,腥气也微乎其微,水墨画一般,连杀戮都显得十分柔和。
“真是扫兴!”蝶衣摇摇头,转身进舱回禀:“群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榻上小姐已然坐起,明玦扶着她,她却全神贯注望向窗外。只是一瞬的闪过,和船逆向移动的人影,一方步步紧逼杀招凌厉,另一方且战且退伤亡惨重。
“快救那人!”忽然,小姐欠起身,一把抓住明玦的衣袖。
“是!”蝶衣年轻气盛,最爱热闹,一路上收敛脾性,悄言慎行,很是憋闷,这会儿忽然得令,一个纵身,腾跃而起,却忘了这是在船上。明玦条件反射按下竹帘、稳住船身,无奈地笑看她蜻蜓点水一般踏浪翩飞,划江而过,刚要说点什么,蓦地心头一紧,竟怔住了。
“你也去吧……”船还晃得厉害,明玦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
船调头靠岸,打斗早已停了。明玦和蝶衣轻移莲步,一个温和从容,一个巧笑倩倩,身上除了丝丝雨痕,并没有多什么,仿佛与身后的一路鲜血一路横尸毫无关系。
“船家,走吧。”蝶衣头也不回地跳上船。许久不动武了,她还没打够,可明玦一出手就是杀招,速战速决。事情了了,自然无须多留。
“等一下,请等一下!”草丛中爬起一个遍身脏污的少年。他身中数刀,疲惫不堪,却强忍着不露出颓然神色,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岸边,眉峰一耸,双膝跪地,拱手施礼道:“两位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粗布麻衣,头发散乱,竟不显得狼狈,反倒散发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高华气度。
“是我家小姐吩咐救你的……”蝶衣一边说,一边向岸边一指,回头看时,却见竹帘半开,明玦扶着小姐立在身后。惊诧之余,她连忙让开。
“路遇不平,自当相助,公子不必介怀。”声音很轻,温情脉脉,笑容绝美,只是雾里观花一般,如幻如梦。
“小姐对我恩同再造,请问尊姓芳名,在下……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回报!”少年昂首直视,目光如炬。
“我叫素雪……”
蝶衣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偷偷瞥了一眼小姐。这一路小姐一直叮嘱她们谨慎小心,不要暴露行迹,此番现身亲见陌生男子,未覆面纱,又毫不隐晦告知真名,着实令蝶衣惊诧。
“小姐,回舱歇着吧……”明玦加重了力道,又向蝶衣递眼色,蝶衣这才反应过来,跳上坡岸,松开树腰缆绳。
“素雪小姐,能否……能否请您载我一程?”他知道这样要求十分不妥,可现在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只好厚着脸皮试试看。沉默片刻,小姐轻轻说:“只好委屈公子与船家同舱了……船家,折回岳州……”
少年心中惊喜不已,面上却不愿表露,只是毕竟年轻,眉锋不经意地一挑,嘴角本想上扬,却换作轻抿。他连连道谢,艰难起身,再回头看一眼死去的家丁与刺客,将酸涩之泪压回胸膛,决然登舟。
雨已经住了。到岳州正是亥时,城门刚刚下钥,一行人只得借宿在城外农家。
匆匆吃过饭,众人分房安歇。身旁船家鼾声如雷,伤口灼痛不已,少年明明累极却无法入睡,一时心中烦闷,起身来至院内。农家草舍,竹篱参差,地方虽小,却打点得井井有条。
主屋和西房的灯相继熄灭,软软的歌谣低徊婉转。他想起年幼时常做噩梦,母亲便整夜陪伴,哼着这样的小调哄自己入睡。稍稍长大,不知何故,父亲执意送他外出习武,但岁暮归家,母亲还是会轻拍他的臂膀,哼唱安眠小曲。仿佛昨日家中还是一派节日气氛,高堂兄姊、侍从仆婢,分席围坐,其乐融融,而今却阴阳永隔。他只觉一阵悲凉,一阵心痛,晃了两晃,颓然坐在井台之上。
“井台湿冷,公子莫要久坐。”女音清幽,柔情款款。
“素雪小姐!”少年起身行礼,牵动腿上伤口,不由得眉头一皱。
“是我疏忽了,早该让明玦送伤药给你。明日我再让她为公子添置几件衣裳……”她递过一个小巧的凝脂玉瓶,目光落在他衣上的破口。少年礼貌地笑着接过,面上一红,背过身去,敷于伤处,立时疼痛尽消,清凉舒爽。
“真乃神药!多谢小姐!”他不禁喜形于色,回身赞叹。小姐眼中却闪过一丝忧伤,被他猝然看到,忙换作莞尔一笑。
他心中甚是疑虑。流云追月,小姐的容颜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她的目光温柔似水,并无寻常女子的羞怯扭捏和矜持骄纵,亦没有丝毫戒备和疏离,像是母亲,又像是姐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公子,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姓?”
“在下……”他的视线移开了一瞬,便坚定地说:“在下玄朗,左丞玄穆义子。家父蒙冤沦为逆臣,身死族灭。”
“玄朗……玄朗……”小姐嘴角轻轻一扯,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小姐,我是罪臣之子,侥幸逃出,本不该与您同行。您送我到西楚已是大恩,明日一早,我便……”
“无妨……”小姐眼中柔情收摄,目光虚浮却透着冷峻,缓缓说道:“我看今日缉捕公子的并非官军,而是江湖刺客,想来有人替死的消息并未外泄。他们几乎追出国境,是一定要斩草除根的。公子怀揣要物,不容有失。”
玄朗吃了一惊,下意识摸摸胸口。那里藏着一封机密血书,是父亲在狱中写下的右丞罪状,被母亲缝在他中衣内里。
玄家三代为丞,从唐主开国便一心辅佐。只是父亲一朝踏错,被右丞陷害,全家株连,锒铛入狱。那夜,父亲看看他,又看看长子,老泪纵横,心痛如绞。本是一道极简单的选题,他却踌躇良久。老仆韩忠内心也同样煎熬,浑浊的双眼贮满泪水。
“父亲,让弟弟出去吧!”
“大哥!”
“父亲,弟弟从小随师父入山习武,朝中无人认识……况且,况且我双腿已残,若是换我,恐白白辜负韩老伯一番苦心!”
“明儿……”母亲泣不成声。一夜之间,她仿佛老了许多,鬓间点点灰白从不为人所见,如今却再无暇掩藏了。
“父亲,我并非您亲生,怎可为我……”他泪如泉涌。
“走!快走!”父亲顾不得晕厥的母亲,用力推开他,决然挥手。
“走吧公子!”韩老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
“父亲!母亲!大哥!青儿!”他没有喊出声,双拳紧握,骨节青白。
城外茶寮,韩老伯将他交给等候已久的一队死士。事发突然,左丞本是文官,手中没有兵权,军中好友皆被右丞预先调离出都,一时间只能凑起十余个昔日亲随。玄家一向宽仁待下,时常施恩赐还死契,恢复家奴自由之身,所以抄家时已被销籍又恰好外出的奴仆得以幸免。可惜他们并非武林人士,拼死抵抗,终究难敌右丞府刺客。
他永远也忘不了替身韩青坚决的目光和紧闭的双唇,也忘不了横躺一路死不瞑目的朴实家丁,更忘不了父亲严肃的嘱托和母亲最后的拥抱,以及大哥替他受刑后还笑着说“不疼”……这么多血当然不能白流,世代忠良的美名也不容玷污,只是举目四望,苍茫天地,他只身一人,无立足境。
“公子心中有恨,奈何手中无剑。”小姐微微喘息,也坐在了井沿之上,习惯性地往手上哈着气。
“小姐可愿助我?”单膝跪地,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默不作声,只是凝视着他俊朗的面容。这眉眼,这神情,不会错的……
“什么?南下湘水,不去东海了?”蝶衣和明玦异口同声,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我们本就是四处搜寻,何必非要去东海。”漫不经心摘去梳子上缠绕的断发,小姐浅笑着凝视窗棂。
明玦顺着小姐的目光看去,院中晨光粼粼,身姿挺拔的公子沐浴春风,投下一抹颀长浅影。“小姐的气色好了许多,就在楚地休养吧。”她冲蝶衣点点头,又轻声嘱咐蝶衣去城中采买男服并打探消息,“不要生事,快去快回!”蝶衣应了一声,就匆匆出门了。
“公主,难道他就是您要找的人?”待蝶衣走后,明玦小心地问道。素雪凝视着她,悲悯的目光令她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酸,不由得移开视线。然而看着院中公子,明玦更觉哀伤。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每次看着他,就仿佛被摄去魂魄一般,又欣喜又悲凉,昨晚想着他,竟在梦中莫名其妙哭了一夜。为什么,公主应该是知道的吧!
明玦秀眉一蹙。公主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告诉我好好修行,莫失本心。第一次见她,我也有这样熟悉的感觉,熟悉中透着钦敬。虽然那时她落魄潦倒,几乎丧命于熊妖掌下,但我还是觉得她口角沁血、伏地苦撑、凝目待死的神情那么凛然,那么傲气。
那是我第一次杀生,手还有点抖。斩落妖首之后扶她坐起,她看着我,深邃而清澈的眼眸仿佛会说话……明玦,是你啊……
她说天界浩劫,说魔君篡位,说风云突变,说死里逃生,可我和蝶衣都只是刚刚修得人身的小仙,这些离我们太远了。蝶衣并不相信,我也将信将疑。从收留她到追随她,于我而言是听凭直觉,自然而然,蝶衣,则是不打不识。
秋夕之夜,牛女相逢。月光星光交相辉映,她忽然现出神的姿态,素衣银发,剑眉水印,蓝眸烁烁。她轻轻一挥,冰刃横出,一招化解蝶衣最得意的杀招。当她浅笑着向不甘捶地的蝶衣伸出手时,我知道蝶衣的心已经收入她掌中。只是神的姿态只能维持一夜,晨光初启,她又变回了我们熟悉的病弱凡女。
四年间,我们住在通衢仙境。据说那里曾是天柱高峰,后来被夷为平地,有着千载不灭的守护结界,善心得道,恶念摒除,地灵人杰,传为佳话。无缘之人终其一生也不见门径,若非素雪公主引路,只怕我和蝶衣再找多少世也徒劳无功。
每年冬至都会有一位邪仙来访。她面色清冷,鬼气笼罩,公主叫她“嫱姐”。一开始我们都怕她,奇怪良善正直的公主为何会与这等邪类相交,后来才知她便是传说中的月之女神。月神每次来都是公主伤病最重之时。她入密室为公主疗伤,之后留下许多神秘药剂,一句话都不多说就又匆匆离去。
唯有去年,月神临行时神情严峻,在院中伫立良久。我不放心,悄悄绕到她身旁,竟见她低头看着结环玉指,怔怔落泪。她告诉我公主病重,恐难长久,只是大业未成,苦寻无果,公主怕是无法瞑目。只有那一瞬的倾情,一瞬的柔婉,一瞬的心疼,月神又恢复了孤冷傲慢的模样。她拍拍我的肩膀,坚定地说:“好好照顾素雪,等我回来……”
“等,终究不是办法。”服了月神的药,公主似是精神了许多。正月刚过,她就带着我们离开了通衢。她对我说,要去找寻救世之人。人海茫茫,蝶衣问我该从何找起,我无言以对。公主信手一指,十日马车颠簸后,舟行潇湘。刚刚蝶衣还在感叹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却明白这是她夜夜劳神算卜的结果。
“咳咳……”素雪轻嗽两声,放下了手中木梳。
明玦取来狐裘,搭在她单薄的肩头,心疼地问:“值得吗?”
素雪慢慢喘匀,抬头看看她,嘴角牵起一个凄美的微笑。
明玦又问:“您何苦将救世之责担负肩头?即便是这位公子的血海深仇,也与您无关啊……”
明玦眼角的泪痣艳若朱砂。除了名字和这枚小小的痣记,样貌、神态、舞姿、爱恋都留在了前世。明玦啊明玦,你忘了呢,前世的你,又何曾计较过值不值得!为了他,你甘心等待,甘心守护,亦甘心赴死!
明玦本是草木仙子,死后精魂散灭,皮囊还原成本初的种子形态。紫玉将它小心收入怀中,播种于净土竹屋旁悉心培植,温柔地看着它萌芽、展叶、抽茎。等了九百年,它初次绽放,青藤翠蔓间繁花似锦,如七彩流岚,光华婉转。
紫玉的神情,迷醉又感伤。素雪轻轻吻了他一下,反手割破腕脉。血,是无需法力支持的,也是她现在唯一给得起的牺牲。紫玉固然不忍,但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血化灵石,贮存花露,渐渐升入夜空。
“兄长,百年之后,明玦就会回来……”
“雪儿,多谢!”他捧起她的纤纤玉腕,印上深情一吻。这歉疚,是对明玦的,更是对素雪的。
他不知道,素雪心中的歉疚远胜于他。胸口隐痛愈发强烈。兄长,百年,于从前的我和现在的你皆是弹指一挥的片刻,可如今,我却无法同你携手白头。若明玦回来,至少你不会孤独终老,对不起……
“你会忘了我吗?”倚着他坚实的胸膛,她只是个寻常女子,有着脆弱的敏感和贪心的祈愿。
“怎么会呢?”他凝视她的眼眸,眉心微微皱起,硬朗的唇线温和上扬。
“雪儿,前世今生,乃至寂灭轮回,我都不会将你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