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上海静安区图书馆的书库里找书。静安区图书馆借用了一栋老式洋房。正是秋天的午后,被季节收缴了芒刺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一架架书上,有一束正好投射在《侠隐》上。
《侠隐》,顾名思义,是一本武侠小说。我不喜欢武侠小说,金庸的、古龙的、梁羽生的,我都没有认真读过几本,为什么要把《侠隐》从书架里抽出来?因为,作者是张北海。
将《侠隐》握在手里时,还没有读过张北海的书,但向往他的书已经有段日子。很多在美国混迹过的华裔文人,言及栖身美利坚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中哪位最优秀,必称张北海。秋日午后的一缕阳光将我引到了张北海的《侠隐》前,那还犹豫什么?
选择他的小说开始阅读张北海,却是一个错误。
读过两三章《侠隐》,像是明白了大家何以服帖张北海了。这位生于北平、长于台北、常年生活在纽约的作家,写出来的汉语陌生又亲切,叫人好生喜欢。不过,等到一本书读完,我已经从对表达的钦佩过渡到对内容的疑惑了。
“60岁以后,从联合国退休,张北海的写作对象从纽约转到北京,从现代美国社会转向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写作体裁从散文转向了武侠。他花了6年多时间,写出自己的第一本武侠小说《侠隐》”。可是,《侠隐》是一本武侠小说吗?
不错,主角李天然是个武林高手。6年前从大师兄朱潜龙滥杀师傅一家的枪下侥幸存活了下来,因重伤及容貌被毁,被好心的美国人马凯医生送到美国治疗和整容。此番回家,说是因为在美国英雄救美闯了大祸而被美国当局驱逐,实则,是借了个由头回家报师傅一家被杀之仇。
正是1936年。为寻找武门逆子朱潜龙和他的日本人帮凶羽田,李天然和师叔使出了看家本领。受过金庸、古龙、梁羽生武侠小说熏陶的读者,在张北海无限接近纯正的汉语中体会武侠世界的飞檐走壁,有望梅止渴的焦虑,因为,李天然和他的师叔,在张北海的笔下,除了“蹭”地窜上了房和用手指弹出水珠或玻璃球伤人要害的描写外,再无惊人武功。就连倒数第二章里师叔亡故已成孤胆英雄的李天然,在狭窄的顺天府里了结与朱潜龙之间的冤仇,也是不见武功只听得见枪声“砰砰”作响,实在要说武侠的影子,也只有朱潜龙顺手捻起肉串子钉在墙上的那一招了。所以,我不认为《侠隐》是一部武侠小说,它其实是一部主角出之武林的文艺小说。
如果用遇到一本文艺小说的心理期待阅读《侠隐》,张北海先生真是一位极好的引领我们回首往事的写作者。60岁以后,张北海回忆童年时印刻在他脑海里的北平,尽管他一遍遍地写到了冬天的北平有多冷,我读纷纷扬扬的雪花以及凛冽的寒风,总是觉得温暖,因为,在寒冬腊月里出没的人们,马凯医生、马凯太太丽莎、蓝青峰、关巧红、徐太太、蓝田、蓝兰……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无论是贵还是贱,他们统统温文尔雅、亲切可人。七七事变前的北平,日本人进犯之前的北平城,冬有冬的凄美夏有夏的热烈,而映衬一年四季北平风物的北平人或是南来北往的客,更是给彼时的北平添了几多生动。为了铺垫出童年记忆中犹如白雪皑皑中杏黄色灯火的北平,张北海写得汪洋恣肆,那也是《侠隐》中最动人的描述,所以,没能竞争过姜文拿到《侠隐》电影改编权的高晓松会发问:“为什么原著的乡愁情结所剩无几”。
“乡愁和旧韵留给别人拍吧”,这是姜文的回答。那么,舍弃了原著中大篇幅的“乡愁和旧韵”,姜文想要在《侠隐》中抓取什么合成他的电影《邪不压正》呢?
难忘我们通过李天看到的1936年大雪中的北平有多么美;难忘李天然与关巧红爱在朦胧时两个人在屋脊上漫步的场景有多么美;难忘李天然披着轻纱在四合院屋顶上忘我飞奔得有多么美……所以,哪里是舍弃了乡愁和旧韵!像限于电影的篇幅、从《侠隐》到《邪不压正》不得不削减原著中的人物一样,姜文只是将乡愁和旧韵浓缩得容易被观众忽视,留下更多的篇章他要用来通过血腥和暴力的场景告诉观众,粉雕玉琢的北平,在四合院屋顶上尽情撒欢的率性,以及李天然与关巧红之间若隐若现的浪漫,是怎么玉石俱焚的。
姜文也觉得,为威吓唐凤仪让人抬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从银幕上走过、倒吊起蓝青峰让人将他的牙齿一颗颗地拔掉以及满门抄斩李天然师傅一家的镜头过于惨烈?所以,他将最柔曼的莫扎特长笛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和最深情的格里格的《索尔维格之歌》引入了电影。但电影还是引起了观影者的不适,“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他们问。
那么,怎么才算是好好说话了呢?《邪不压正》的原著《侠隐》就在好好说话。明明想讲一个睚眦必报的故事,也让李天然和朱潜龙两个死对头有着一身高超的武艺,并有日本人明枪暗箭地将觊觎变成了光天化日的巧取豪夺,张北海却能将刀光剑影用最优美的汉语表述得温文尔雅。不错,张北海先生的“好好说话”让我产生了张北海将一本武侠小说写成了文艺小说的判断,那又何妨?乡愁旧韵的背景之上,张北海先生照样将一个复仇的故事讲得酣畅淋漓,君不见,卢浮宫里那一幅表现法国七月革命的世界名画《自由引导人民》,画家德拉克洛瓦让一位姑娘高擎象征法国大革命的三色旗,不也将革命的惨烈呈现得壮观又令人动容吗?可见,告诉观众敌我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未必非暴力即血腥。
就像那一天我在静安去图书馆遇到《侠隐》,秋日午后的阳光虽然敦厚,却照样引领我找到了一本写得极其漂亮的文艺味浓厚的武侠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