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与冰:重读《我们读不懂的诗》

图:网络


原创,2022年首发于简书,增补修改后重发,文责自负


《我们读不懂的诗》是苗炜写的,收入他的《文学体验三十讲》。

苗炜是知名作家,曾任《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文学体验三十讲》应该是他的读书心得,百度上查不到,或许在他的著作中不算重要。我于2022年初读时却如获珍宝,认为读了三十讲,相当于认识了一位见多识广的书山导游,此后的阅读可以少走弯路。而《我们读不懂的诗》则揭示了一个普遍现象:读者与文本之间,或者说读者与作者之间,存在太多的隔膜。

在一个作家聊天群里混,昨天谈到诗歌,又有人提到了贾浅浅,言词不至于轻薄,但颇为不屑。何以如此,无非其父乃当代文学大家,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便断言这位全靠父亲上位的文二代,抄近路,拉关系,不可能写出好诗。一直以来,好多批评贾浅浅的网友,大抵没有接触过其人,也没有读过其诗,他们对贾浅浅的了解,仅限于网上疯传的“屎尿体”。他们的批评,离开了文本,变成了纯粹的人身攻击。

这正是苗炜谈到的隔膜。

不禁想到了庄子的一句话:“夏虫不可语冰”。跟生长在夏天的虫子谈论冰,虫子一脸懵逼:冰?冰是啥东东?倘若与冰言夏虫,冰也好不到哪去:夏天长成啥样?虫与冰都没错,隔了。隔着一个季节。

虫与冰之间很难相通,人与人之间亦然。

于是深自警惕,觉得有必要重读苗炜的《文学体验三十讲》,尤其是《我们读不懂的诗》。

苗炜说,读不懂,是因为隔膜无处不在。

容我把贾浅浅的诗放在后面,先说唐诗。

唐诗有的好懂,例如“床前明月光”,“锄禾日当午”;也有不好懂的,如“昔忧迷帝力,今分送王姬”。前两句的作者分别是李白和李绅,后面那位是李商隐。都是唐诗,作者都姓李,前两句好懂,后面的,得看注释。

有一首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是故事。都喜欢听故事,但是如果过去的事年代太久远,太“隔”,就不容易听懂。女儿上幼儿园时,曾经给她讲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情,时隔二十来年,不算久远,却招来了她的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吃不饱?为什么没有粮食?什么是肉票?肉呢?直接把天聊死,你还没有理由揍她。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仰天一声长叹,说:快睡!

再说李白的“床”。睡觉的地方,很好懂对吧。错。据专家考证,至少有三种床。一,通假字,通“窗”,“窗前明月光”。床前不应该有月光,窗前可以有。且容我瞎猜:李白酒瘾来了,辗转反侧睡不着,数羊没用,干脆爬起来,站在窗前张望,且想起了家乡的美酒。二,古代的井栏叫床。夏天太热,也是睡不着,李白在水井旁边乘凉,想家了,望月亮。三,胡床。少数民族的小马扎。李白横竖是睡不着,坐在小马扎上望一眼明月,思一下故乡。好在从唐朝到现在,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故乡的意思仍然是故乡。诗的意思读懂了,管他是什么床。

李绅的“锄禾”,大城市的孩子已经搞不懂了,锄禾锄掉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在日头最毒的正午锄禾?日落西山后再锄禾不行么?他们甚至不知道盘中的“粒粒”是从哪儿来的。有一回索性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带外孙女走进一块稻田,把成熟的稻谷搓开,说:这个是大米。又问她热不热,她满头大汗地说热死了。我说:这就叫粒粒皆辛苦。回到空调车上,小家伙开心地向妈妈摊开手,经验丰富地说:妈妈,这是大米,粒粒皆辛苦里面的大米。

李商隐的两句诗引自《寿安公主出降》。“出降”乃下嫁,寿安公主下嫁给了军阀王元逵。

“妫水闻贞媛,常山索锐师。昔忧迷帝力,今分送王姬。”......

这一首是五律。首联是叙述,言王元逵听说公主貌美,派出精锐之师前往迎娶。娶公主竟然大兵压境,这是在向皇帝老儿亮肌肉,一脸的蛮横。而皇帝呢,是因为王元逵对朝廷的态度比从前显得要恭顺些,赶紧把绛王的女儿嫁给了他。首联之后,便全是议论了。从前担心他不知道畏惧皇室,如今表现得好点了,那就理所当然要把公主嫁给他。“分”读四声,分内,应当,理所当然,李商隐忍无可忍,这是在讽刺皇上了。而一个“送”字,分明有讨好之意。皇上讨好臣子,朝纲不振,太阿倒持,小李同学不禁义愤填膺。

难懂吧?有隔膜吧?不难才怪。实话实说,我就是看了注释才整明白的。

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夏虫,李商隐是冰。

很正常,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语境,生长在不同时代的人,必然产生语言的隔膜。

重读《我们读不懂的诗》,恰好听到一段录音,民国大师赵元任先生用古音朗读的《枫桥夜泊》,咿咿呀呀的,一句也听不懂。

隔了。隔得太远了。

隔膜,是一个人通向另一个人,一个时代通向另一个时代的障碍。

生长在同一人时代的人,因为经历,学历,性格,爱好,遗传基因,身体状况,婚姻家庭等诸多差异,同样会产生隔膜,同样会让你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这辈子能遇到一两个真正读(听)得懂你的人,你就阿弥陀佛吧。

以上感悟不是苗炜的,是我自己的。

苗炜说最难懂的不是唐诗宋词,而是洋人的诗。难懂,是因为隔了一层更加麻烦的语言背景,中间还隔着翻译,隔上加隔。洋人的诗,同样一首,不同的人翻译过来,很可能翻成好几首。

苗炜引用了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在柔媚的湛蓝中》。

其一:

谁在钟底缘阶而下

谁就拥有宁静的一生

因为一旦外表被极度隔绝

适应性便在人之中彰显

其二:

若有人此时从钟楼走下

那些楼梯

这便是寂静的生活

因为,若人的形象这般离群索居

人的可塑性则显而易见

以上两段文字,版本不同,出自不同的译者,你能看出来是同一首诗吗?而且按照流行的欣赏习惯,这种完全不押韵的“口水话”,根本就不能算是诗。然而这首诗不仅广为流传,还被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搬运”在他的哲学名著中。

记得一位名作家说过,读英文中译本,你根本无法感受莎士比亚那难以言说的音韵美。

综上所述,还只是狭义的语言,真正的隔膜在于对作者的理解,这才是苗炜所说的最大的障碍。

真正的诗人、作家、艺术家不是普通人,不可以用对待普通人的标准去规范和理解他们。海子为什么要卧轨,顾城为什么要杀妻并自杀,海明威为啥要饮弹自尽,余秀华怎么敢公开宣布要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一个男人?

为什么王徽之半夜三更跑去看朋友,好容易到了朋友家门口却不敲门、不见面,扭头就走,还说什么兴尽而归?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喝醉了酒便独自驾车出游,也不管前路通向何方,前面没路了,便痛哭着倒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说,这些家伙难道不是神经病,难道不是吃饱了撑的!

老外更邪门,你看德国著名诗人布莱希特写的这首诗:

奥尔格认为,这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是厕所里的抽水马桶

这是一个使你满脸涨红的地方

星星在上面,粪便在下

一个避难所,你有权

在新婚之夜独自坐下来想想

一个谦虚的地方,你可以承认

你是一个男人,应尽你那点儿责任

一个智慧的地方,你的肠上下求索

自己使劲,解出一次畅快

在那里你永远悄悄做好事

为你的健康施加圆通的压力

这时你才明白你有什么人生成果

上厕所,然后继续吃

这首诗,估计你读不懂。我也不懂,说不定一开始苗炜照样不懂。要读懂这首诗,首先得读懂诗人,要知道他的创作背景,他当时的心态,他为什么要逃离新婚之夜,为什么会悲观到认为人生成果就是“上厕所,然后继续吃”?

苗炜光引用,不解读。只好查资料。

出生于一八九八年的布莱希特属于“迷惘的一代”,他们这代人的青春经历了最不可思议的残酷和荒谬。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迎接他们的是魏玛共和国动荡不安的政局,可怕的通货膨胀,大面积的失业和饥荒。他们感觉自己已经不再适合过正常的生活了。他们的常态是背叛一切与荣誉有关的经历,比背叛更有过之的是对自身的怀疑,他们失去了自己,也失去了世界……

原来如此!

消除了隔膜,你才能理解布莱希特,以及他笔下的奥尔格。已经不再适合过正常生活、对自身充满怀疑、失去了自我的“迷惘的一代”,活着没有意义,新婚当然也没有意义,人生的全部就是“上厕所,然后继续吃”。

不了解时代背景,你很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布莱希特无疑是西方的“屎尿体”,如果放在国内,肯定是全民共讨之。

是时候说到贾浅浅了!

它把看不见的黑暗

变幻出纷繁的形状

绚丽的色彩

但有时

黑暗里的魔鬼

总是爬到它的枝条上

摇落所有的叶子

裸露着的光明

牢牢的握在每片树叶手里

晃动或者消失

它都保持着罕见的沉默

不与风暴讨论得失

不与火焰谈论生死

这首诗便是以“屎尿体”著称的贾浅浅写的,题为《树》。

诗歌简洁精练,构思巧妙,语言质朴,以树喻人,反映出人类灵魂里的那种不屈不挠品性。把“裸露着的光明 / 牢牢的握在每片树叶手里”,纵然被摇落,死也不松手,绝不向黑暗低头。尤其是结尾两行:“不与风暴讨论得失 / 不与火焰谈论生死”。其中的隐忍与淡定,非常惊人,且表现出强大的自信。

面对善意的批评和恶意的攻击,心中坦荡,不解释,不说明,不与夏虫言冰。

幸亏读到过贾浅浅不少好诗,否则我也会人云亦云,大骂“屎尿体”。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贾浅浅写孩子尿尿拉屎,会不会因初为人母,看到天真无邪的孩子,有一种返朴归真的欣喜,进而把孩子的“两小无猜”写进了诗歌?

我小时候在野外尿尿,就跟一帮同伴比试过远近高低。

现如今知羞耻、明礼仪了,不会随地大小便了,不会把竹竿当马儿了,但仍会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那些没羞没臊的孩子,并从中读到久违的诗意。

那是一种单纯到清澈的诗意。


2024年12月3日改定于上海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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