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90年代,何冬还是一个帅哥,在市里规模较大的酒吧红苹果里兼职唱歌。
90年代的迪斯高,人们扭动身体,球灯闪耀。
90年代慢三慢四男人搂着女人的腰。
90年代下岗的人满大街摆着地摊,卖工厂给他们的最后嫁妆。
何东从拖拉机装配厂下岗被时代抛洒到大街上。
他为一个女人打了三次架。
第一次是在他唱歌的红苹果酒吧。那天晚上他唱《花房姑娘》气氛正酣,突然有个喝醉的女人跳上舞台和他共舞,女人腰肢灵活、浑身妖娆,一边挤在何冬身体上,一边脱衣服。
现场变得混乱,人们乘机释放自我,各种癫狂,各种身体碰撞,甚至是上下其手,在沸腾的开水里,每一个原子都有躁动的借口。这时候最尴尬的就是何冬了,因为这个在身边扭来扭去的女人面容庸俗、并不是他的菜,如果换一个何冬会喜欢的人可能火上浇油,可惜,此时是水火不容。他在躲避,女人就在追捕,他的歌声变得声嘶力竭,女人的臀部就变得好像一个拨浪鼓晃出了残影。
正在此时,他发现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被拥挤在人群里,她的身边是一群光头佬。这些光头佬在筒灯球灯圆柱灯的掩护下干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女孩的惊呼被他唱的《花房姑娘》和疯狂的群众的欢呼声埋没了,她只不过在表演一场哑剧。
也许是因为看见美女受到了欺负,也许是摆脱飞来的舞伴的骚扰,何冬冲下舞台,他不知道怎么捞到了半截酒瓶。
顷刻间气氛达到了红苹果酒吧自从开业以来夜场的最高潮。
音乐正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
噢姑娘!”
何东举着那半截酒瓶在人群里冲突。人们还以为这是他的什么互动操作,纷纷向他涌过来。
这场斗殴掩盖在酒吧全体人员的疯狂之中。
以何东、女孩和光头佬为中心,人们不断拥挤过来、拥挤过来。
何冬的酒瓶高高举起却没办法下手,他被他的歌迷围住、举起,抛起,麦克风也飞入半空之中。何东不再需要那个话筒,因为整个夜场里,人们一起在高歌: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
噢姑娘!”
场面非常危险,有可能发生踩踏,不知道谁报了警,不久一群警察涌了进来。
他们在挤得半死的光头佬们身上发现了粉红色的小药丸,红苹果酒吧就此被查封了,关了一年……
何冬拿的那半截酒瓶跌落的时候伤到了一个无辜群众,导致面部被缝了十五针,何冬主动承认了酒瓶是他拿的,但是场面混乱,属于误伤,对方也知道是误伤,何冬赔了钱没落下刑事案底,但是丢了过去的国有企业的工作。
何冬出来,通过原单位的领导的关照,进了下属的社办企业,一家拖拉机装配厂。
在这家工厂,他遇到了那个舞厅中被欺负的姑娘,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候丝丝。缘分呐!何冬是这样想。可那个姑娘全然不知道那天晚上何冬曾经为她出头,因为那都埋没在了一场混乱之中。她只是把红苹果酒吧的那一晚当成一场努力不想再记起的噩梦。而何冬就是那场噩梦里的大BOSS。
工厂里的女员工都听说何冬曾经是酒吧的主唱,当然就把他当做不太正经的那种人。那时候街上兴起录像厅,在晚上七点后,外面看起来好像停业了,宣传牌都撤了,但是里面还在放片子。那时候有一部美国电影叫《午夜牛郎》。单身女工经常邀起来,白天去百货店扫货,黄昏的时候去做个卷卷的头发,天黑了消失在打烊了的录像厅边……
有一天在吃午饭的时候,食堂里的一位上了一点年纪的女员工公开搭讪,“牛郎,你的织女是谁,带来我们见见啦!”顿时,食堂里的女员工,部分男员工都笑了起来。
“牛郎”这个涵义丰富的外号就戴在了何冬的头上。
何冬没有去逛录像厅的嗜好,他自己一个人蒙在鼓里,以为仅仅是牛郎织女的典故。他每当看到他的梦中情人,他总会在心底默默地想,“这就是我的织女呀!”
不过她的织女可是七点后会消失在录像厅的,她越发地怕这个男人,如果粘上了他那自己岂不是成了……
何冬成了她心目中的瘟神。
这段时间,何东获得了一件宝贝,是做保卫的老刘打扑克输给他的一把装六节一号电池的铝制手电,在漆黑的夜里,无论看手抄的《少女之心》或是因为“天气太热”睡不着而在小树林里慢跑,这都是一件难得的宝物。但是这宝物也给何东带来了麻烦。
有一天,天色有点晚,正巧候丝丝和何冬同时下班,从工厂到宿舍区,有一条小道,两边都是树林,路灯昏暗。候丝丝回头一看,一眼看到了何冬,她有点夜盲症,天又黑,她盯了半天看不清。何冬得到了一个好机会,他觉得一个带着光的男人一定会得到女孩子的喜欢,他努力咧开嘴善意地微笑,然后打开装了六节一号电池的手电,对着自己宽大的面庞照耀过来,他太激动了,太激动了,以至于过于紧张,扭伤了面部肌肉,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丝丝的惊叫声惊动了整个宿舍区,她的表情夸张,两只手都放到了嘴里。
何冬对她什么也没做,然而第二天整个厂区的人都传言何冬耍流氓,基于对候丝丝的同情,耍流氓的对象被人们刻意隐去了。
越是这样就越神秘,越是这样故事的版本就越多,在一个精神生活相对贫乏的年代,人们没有抖音刷更没有正能量武装,就特别爱讲故事。有人偷偷揭发何东在宿舍看《少女之心》!
何冬有了新的外号,“流氓”。究竟是“牛郎”还是“流氓”已经不太重要,反正他就是一个作风轻浮甚至有犯罪倾向的人。胆子大的就调侃他,胆子小的就躲着他。何冬当然也是有血性的人,但是炮弹从哪里来的他都找不到,拳头挥出去怕只能打到空气了。他除了忍着也没其他的办法。
那段时候很多人下海,出现了万元户,万元户骑着太子摩托车,穿着皮夹克,在满大街的自行车中飞驰而过,成了人们争相效仿的对象。
何冬跃跃欲试总想找点机会,他一次又一次地溜达到大门紧闭的红苹果旧址,那是他往日曾经有过的辉煌。
有一天红苹果酒吧又灯火通明了起来,门口的太子摩托停了一路。何冬把那辆26的飞鸽停在一堆镀铬的崭亮的摩托车中间。他自信地走了进去。
红苹果酒吧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样,舞池宽广,人群拥挤,他们不再起舞,他们只是扭动身体,晃动脑袋。舞台上的女歌手奋力扭胯,浑身雪亮的装饰被扭得哗哗啦啦响,她唱的歌简直不是歌,一会是阿里巴巴,一会是巴巴爸爸(1988年在中国中央电视台《七巧板》栏目中播出的联邦德国动画片主题曲)。何东定睛一看鼻子差点气歪了,舞台上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从舞台下跑上来挤到他身边捣乱的那个喝醉的女人。
他刚想转身离开,突然舞池里又一次沸腾了,何冬一转身,那个女人就在他身边,围着他扭动,好像缠着橡树的春藤。
“在巴巴爸爸家里可以做一切疯狂的事,欢迎你也来到巴巴爸爸一家;
瞧他们变换成各种形状,高高矮矮方方圆圆;
你也来和他们一起玩啊,可里可里可里巴巴变;
巴巴爸爸巴巴妈妈,巴巴豆巴巴乌鸦;
巴巴丢巴巴蒂娜,巴巴蓓拉巴巴布巴巴拉拉!”
人们一起合唱:“巴巴爸爸巴巴妈妈,巴巴豆巴巴乌鸦;巴巴丢巴巴蒂娜,巴巴蓓拉巴巴布巴巴拉拉!”
在昏暗的酒吧灯光下,那个女人就坐在何东对面,何东趁着她招呼酒保的时候,仔细打量了她,当她是个疯狂的女听众的时候何冬的审美可以排斥她,但是当她粉墨登场浑身一片闪亮的时候,何东在想:她究竟美在哪里……
那个女人递上一张涂着刺鼻香水的名片,何东惊讶地看着上面一排一排的头衔。
孙莉:红苹果酒吧主唱、副总经理,市摇滚联盟理事长,辉煌日用化学品公司公关部主任、股东,丽人舞蹈学校校长……
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春天湿漉漉的水气让他们所在的那个角落浸蕴在淡淡的霉味之中。何东听到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匪夷所思的故事。
孙莉告诉他,那天东城龙哥出狱,门口昔日的小弟在第二监狱门口排起了长龙。为了给龙哥接风,那天所有的小弟都和龙哥一样剃了光溜溜的头。
而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孙莉,因为她是龙哥的相好。
那天晚上龙哥带着最得力的手下“四大天王”来到他手下投资的场子红苹果酒吧喝酒庆祝。
孙莉因为高兴便冲上了舞台与何东共舞。
她的举动引起了轰动,导致了场面混乱。不知道谁报了警,警察跑进来在龙哥他们身上找到了小药丸,龙哥又进去了。
孙莉的那天的舞蹈惊艳了那天在场的所有群众,附近的歌舞厅都找到她向她抛出橄榄枝,孙莉发现自己还有这份特长,本着试一试的想法孙莉开始自己登台唱歌,红苹果酒吧恢复营业以来每天夜场都是一票难求,但是孙莉还是守在红苹果,她要发展壮大红苹果等着龙哥出来的那一天……
在孙莉的整个故事里,更本没有何冬的位置,而何东的脑海里,自己一直是红苹果的扛把子,那天是他的《花房姑娘》让台下观众疯狂的,那天的孙莉不过是冲到台上捣乱的疯女人,龙哥不过是调戏妇女的光头佬……
人与人的差别如此之大,就好像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孙莉的眼神是大胆而张扬的,她的眼神毫无掩饰地挑逗着何东。
她提出让何东来当她的助唱,可以兼职,夜场一天80元。这对于何东在厂子里两三百的工资来说简直……之前在红苹果唱一个月也才100块。
何东当然不想当什么助唱,尤其是唱什么巴巴爸爸,而且从孙莉挑逗的眼神来看,这钱赚起来可能还不是很简单。
但是,他在厂子里的生活实在很压抑,就这样下去候丝丝是不会看得上他的,他需要一个童话改变自己,虽然他知道童话的背后都是血腥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心情郁闷,一头扎进了午夜的录像厅,当晚录像厅里放的录像就是《午夜牛郎》……
“原来,牛郎是这个意思!”走出录像厅,何东呆滞地盯着没有月亮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