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染血的信笺
入春后沪上的雨总带着潮气，黏黏地贴在窗玻璃上，像化不开的愁。苏晚意坐在西院的窗边翻账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心里却有些静不下来——顾晏辞已经三天没回公馆了。
陈秘书说他去了南京处理分公司的事，可她总觉得不安。前几天她去巡捕房给父亲送衣物，隐约听见看守说“顾先生最近好像在查什么旧案，得罪了不少人”。她不知道那“旧案”是什么，只知道这几天公馆外的保镖多了一倍，连张妈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正怔愣着，廊下忽然传来脚步声。不是顾晏辞的——他的脚步声沉，带着惯有的压迫感，这脚步声轻且急，像是……陈秘书。
她抬头，果然见陈秘书举着把黑伞站在廊下，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沉。“苏小姐，”他声音压得很低，“先生让您去主宅书房一趟。”
苏晚意心里咯噔一下。陈秘书的语气不对。她放下账册起身，接过张妈递来的披风：“出什么事了？”
陈秘书没答，只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主宅书房的门虚掩着，没关严。苏晚意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是玻璃杯砸在地上的脆响。她推门进去时，正看见顾晏辞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指间夹着烟，烟灰掉在深色地毯上，像几点火星。书桌前的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还有几张被揉皱的纸。
“顾先生。”她轻声唤了句。
他猛地转过身。眼底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着竟有些憔悴。可那目光里的寒意，却比任何时候都重，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向她：“苏晚意，你真行。”
她被他看得心头发慌：“我……我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从桌上拿起一叠纸，狠狠砸在她脚下。“自己看！”
纸张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是张照片，拍的是她前几天去巡捕房时的侧影——她站在街角，正和一个穿长衫的男人说话。那男人是父亲从前的学生，姓林，那天偶遇，不过是问了句父亲的近况。可照片的角度刁钻，拍得倒像是两人在偷偷传递什么。
下面几张是信纸，字迹模仿得极像她的笔锋，写的竟是“顾氏账目已抄录大半，待时机成熟便交予林先生”“巡捕房那边已打点好，只需拿到顾晏辞与日方往来的证据……”
苏晚意的脸瞬间白了。她捡起信纸，指尖抖得厉害：“这不是我写的！顾先生，这是假的！是有人伪造的！”
“伪造？”他冷笑一声，步步逼近，把她困在书桌和他之间。烟草味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照片也是伪造的？你去见姓林的那天，手里攥着的信封，也是伪造的？”
她那天确实拿着个信封——里面是给父亲带的家书。可他显然不信。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比上次更狠，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一边在我面前装乖顺，一边背地里搜集我的罪证？苏晚意，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了救你爹，还是为了替你那个‘通共’的爹报仇？”
“不是的！”她急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挣扎着想推开他，“我没有！顾晏辞，你信我一次好不好？爹是被冤枉的，我怎么可能……”
“信你？”他打断她，红着眼笑了，笑声里全是自嘲和痛，“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信错了人！当年若不是我信了旁人的话，我妹妹怎么会……”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像是触及了什么不能提的伤口，眼神骤然变得狠戾，“你别想骗我！这些东西，不是你递出去的，还能是谁？”
他指的是谁，她心里清楚。是那些盯着顾氏的对手，是想借她扳倒他的人。可她怎么解释？他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顾先生，”她看着他眼底的绝望，心口像被生生剜掉一块，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哽咽着重复，“真的不是我……”
“够了！”他猛地松开手，她撞在桌角上，后腰传来一阵钝痛。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滚回西院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踏出院子半步。”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后腰的疼一阵阵往上涌，可都比不上心里的冷。她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看着散落一地的假证据，忽然明白了——他不是不信她，他是不敢信。他心里的伤口太深，深到任何一点可能的背叛，都能让他瞬间竖起所有的刺，连带着把靠近的人也扎得鲜血淋漓。
她没再说话，弯腰慢慢捡起地上的信纸和照片，一步一步退出了书房。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咳得很凶，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她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西院时，雨还没停。她把那些假证据锁进首饰盒的最底层，坐在窗边看着雨丝发呆。后腰的疼还在，可更疼的是心。她想起顾晏辞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没说完的话——他妹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书房里，顾晏辞在她走后，一拳砸在了书桌上。指关节磕在坚硬的红木上，立刻渗出血来。他看着窗外的雨，看着西院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苦——他怎么会完全不信？只是那些证据太“真”，真到让他不敢赌。他输不起了。
第五章 旧照与灰烬
被禁足在西院的日子，过得格外慢。顾晏辞没再来看过她，也没再让她去公司。张妈每天送来三餐，话却少了很多，只是偶尔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些同情。
苏晚意知道，公馆里的人大概都觉得她“背叛”了顾晏辞。她懒得解释，也无从解释。她只是每天坐在窗边翻书，或者对着那几盆兰花发呆。后腰被撞的地方青了一大块，她对着镜子看时，总想起他当时狠戾的眼神，心口就一阵阵发闷。
这天午后，雨终于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廊下的石阶上，泛着湿冷的光。张妈来送点心时，忽然低声说：“苏小姐，先生这几天都睡在书房，饭也吃得少，您……”
苏晚意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他……还好吗？”
“不好。”张妈叹了口气，“昨晚我去送宵夜，看见先生对着张旧照片发呆，发了快一个时辰。”
旧照片？苏晚意心里一动。她想起前几天在书房时，似乎瞥见书桌最下层的抽屉缝里，露着点泛黄的纸角。
“张妈，”她忽然开口，“我想去主宅书房拿本书，上次落在那儿了。”
张妈犹豫了一下：“先生吩咐了不让您……”
“我很快就回来，不给他添麻烦。”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恳求。张妈终究是心软了，点了点头：“您快去快回，先生今午没去公司，说不定还在书房。”
苏晚意攥着衣角，快步走向主宅。书房的门没锁，大概是顾晏辞临时出去了。她推开门，快步走到书桌前——最下层的抽屉果然没锁。她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个旧木盒，盒盖半开着，露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她拿起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孩子，男孩大概十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女孩手里攥着个布娃娃，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背景是座老旧的宅院，墙角似乎还能看见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
男孩眉眼间的轮廓，分明就是年少时的顾晏辞。那女孩……是他妹妹？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民国十七年冬，阿禾五岁。”
民国十七年。苏晚意心里算了算，那是八年前。八年前的冬天……她忽然想起母亲生前说过的一件事——八年前沪上有场大火，烧了半个老城，听说有户姓顾的人家老宅被烧，只逃出个半大的孩子，妹妹没了。当时苏家刚搬去租界，父亲叹过几句可惜，却没敢多问。
原来……那就是顾晏辞的家。原来他妹妹是这么没的。
她指尖抚过照片上女孩的笑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终于明白他那天没说完的话，明白他眼底的恐惧和不信任——那场火不仅烧了他的家，还烧断了他对“信任”的所有念想。苏家当年的“退缩”，在他看来，大概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在干什么？”
冰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苏晚意吓了一跳，照片“啪”地掉在地上。她转过身，看见顾晏辞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她慌忙去捡照片，指尖刚碰到纸角，就被他一脚踩住手背。
“谁让你碰我的东西？”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冻结，“苏晚意，你就这么想打探我的事？是不是想把我妹妹的死因也写成‘罪证’，递交给你的同伙？”
手背被踩得生疼，可她更疼的是心。她看着他眼里的憎恶，看着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唇，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解释，不想挣扎。
她慢慢收回手，手背已经红了一片。她没看他，只是弯腰捡起照片，轻轻放回木盒里，推回抽屉。“对不起，”她低声说，“我不该碰你的东西。”
他大概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眼底的愤怒似乎淡了些，却多了几分复杂。他盯着她发红的手背，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
“你走吧。”他声音很轻。
苏晚意没动。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八年前那场火……不是意外，对吗？”
他的背影猛地一僵。
“是你现在的对手干的，对吗？”她又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他们烧了你的家，害死你妹妹，还想让你以为……是旁人见死不救？”
他猛地转过身，眼里是震惊，是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顾晏辞，你恨错人了。苏家当年是怯懦，是没敢彻底帮你，但我们从没害过你。害你的人，是那些现在还在算计你的人。他们伪造证据陷害我，就是想让你我反目，想让你再次被孤立，像八年前一样……”
“闭嘴！”他厉声打断她，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你懂什么！当年若不是苏家……若不是他们怕惹祸上身，早点报官，阿禾怎么会……”
“那你现在呢？”她迎着他的目光，忽然提高了声音，“你现在把我关起来，怀疑我，不就是中了他们的计？你和八年前那个被仇恨困住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他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忽然烦躁地挥了挥手：“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苏晚意没再说话。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书房。走到院子里时，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可她心里却比被禁足时更冷。
她好像触碰到了他伤口的边缘，却不仅没能抚平，反而让它更疼了。而她自己，也被那带着血的伤口，划得遍体鳞伤。
第六章 未说出口的秘密
禁足在西院的第五天，苏晚意开始觉得恶心。
起初以为是天暖了肠胃不适，直到某天早上她对着铜镜漱口，忽然一阵反胃，扶着梳妆台干呕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月信，已经迟了快半个月。
心口猛地一跳。她抬手抚上小腹，那里还是平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可她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悄悄萌芽。
是顾晏辞的。
那个雪夜之后，他偶尔会宿在西院。他总是带着酒气来，动作带着惩罚似的狠戾，却会在她疼得发抖时，下意识地放缓力道。他从不说温柔的话，可指尖偶尔划过她眉眼时，会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轻。
她曾以为那只是他一时的发泄，从未想过会留下痕迹。
这个发现让她慌乱，却又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如果……如果有了孩子，是不是就能缓和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能让他少一点恨，多一点信？
她开始偷偷盼着顾晏辞来西院。哪怕他只是来站一会儿，哪怕他还是冷着脸，她也想告诉他这个消息。可他像是故意躲着她，别说来西院，连公馆都很少回——陈秘书说他最近忙着查当年的旧案，几乎住在公司。
直到第七天傍晚，他才终于回来了。
苏晚意听见主宅传来动静，心跳得飞快。她攥着衣角在西院门口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他的身影从回廊那头过来。他瘦了好多，眼窝都陷了下去，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顾先生。”她迎上去，声音有些发颤。
他停下脚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关于……关于我们……”
“我没时间听你解释。”他打断她，语气冷硬，“那些伪造的证据，我已经查到是谁送的了。但这不代表你就干净。苏晚意，在我彻底查清之前，你最好老实待着。”
他显然还是不信她。苏晚意的心沉了下去，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也是，他现在满心都是旧案和怀疑，她就算说了，他大概也只会以为她是想用孩子绑住他。
“我不是想解释。”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只是……想问问你，我父亲他……还好吗？”
提到苏敬山，他的脸色缓和了些：“我让人打点过了，没受委屈。过阵子证据查清，就能放他出来。”
“谢谢你。”她轻声说。
他没说话，转身要走。刚走两步，忽然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脸色很难看，病了？”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没有，可能是天热了，有点乏。”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里带着审视，像是在判断她有没有说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丢给她：“张妈说你前几天干呕，这是开胃的药，吃了试试。”
她接住药瓶，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心里忽然一暖。他还记得……他居然记得张妈说的话。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
他没再停留，径直走了。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苏晚意握紧了手里的药瓶，又轻轻抚了抚小腹。没关系，她想，等他查清旧案，等他不再怀疑她，她再告诉他这个秘密。
她不知道的是，顾晏辞走回主宅后，并没有立刻进书房。他站在廊下，看着西院的方向，手里攥着一张刚收到的纸条——是手下查到的消息：当年火烧顾家老宅的主谋，确实是现在的对手林氏。而林氏最近动作频频，似乎在策划什么，目标……很可能是苏晚意。
他捏着纸条的手青筋暴起。他知道自己不该怀疑她，知道那些证据是假的。可八年前的阴影太重，重到他只要一想到可能失去，就忍不住想推开。他把她关在西院，一半是气，一半是怕——他怕林氏对她下手，怕自己护不住她，就像当年护不住阿禾。
“先生，”陈秘书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林氏那边传来消息，说想约您明天在码头仓库见面，谈‘合作’。”
顾晏辞眼底闪过一丝冷光：“约在仓库？倒是会挑地方。”
“要不要多带些人手？”陈秘书问。
“不用。”他冷笑一声，“他想谈，我就去陪他谈谈。正好，有些旧账，也该清算了。”
他转身进了书房，没看见西院的窗边，苏晚意正望着主宅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瓶，眼里带着既期待又不安的光。
她还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而那个未说出口的秘密，即将被卷入风暴的中心，碎得连带着她和他仅存的温情，一起化为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