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是个最会讲故事的信使。她掠过冻僵的河面时，冰碴子“咔嚓咔嚓”裂开细缝，像在数着春天的脚步；她拂过光秃秃的田埂时，枯草下藏着的嫩芽“窸窸窣窣”地伸腿，顶得泥土都鼓出小包包。
最先醒的是河边的柳姑娘。她垂着的枝条原本枯褐色，被春风吻了几日，竟冒出星星点点的绿。风过时，枝条便软软地晃，像姑娘们新梳的绿辫子，辫梢还沾着晨露，亮晶晶的。不远处的草地更热闹，去年的老草还黄着，新草已抢着探出尖来，嫩得能掐出水，远看像铺了层淡绿的绒毯。蒲公英最心急，顶着头金黄的小绒球，在风里点头。迎春花更泼辣，一串串黄灿灿的花缀在枝上，像撒了把碎金子，把春天的颜色都亮出来了。
泥土深处，春笋姑娘正揉着眼睛醒过来。
她裹着件褐色的外衣，外衣上还带着去年秋天的泥土香。起初四周黑乎乎的，只有一点微弱的暖意从头顶渗下来——那是春天的温度。她听见风从头顶跑过，带着小鸟“叽叽喳喳”的吵嚷：“柳树发芽啦！桃花要开啦！”她还听见溪水“叮咚叮咚”地唱：“冰化啦，快来看春天！”
“外面的世界，真的像妈妈说的那么热闹吗？”春笋姑娘蜷了蜷身子，外衣裂开道小缝，露出里面嫩黄的尖。她想起去年秋天，竹妈妈临走时说：“等春风吹透了泥土，你就往上长，外面有太阳、有花朵、还有会唱歌的小溪。”
她试着往上顶了顶，头顶的泥土松松的，“噗”地就拱开一小块。可再使劲时，“咚”的一声，撞上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哎哟！”春笋姑娘疼得缩了缩脖子，外衣上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她又试了试，用头顶，用身子撞，那东西纹丝不动，反倒压得她肩膀发酸。
“是什么呀？”她歪着头，透过泥土的缝隙往上瞧。黑乎乎的，只能看见个庞大的影子，边缘还长着些青苔，像老爷爷的胡子。她眨了眨蒙着泥土的眼睛，把眼睫毛上的土抖掉，又凑近了些——那东西表面冰冰凉凉的，还有些凹凸的纹路，像是被雨水冲刷了许多年。
这时，一阵“咳咳……咳咳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闷闷的，像风穿过老树干的缝隙。
春笋姑娘吓了一跳，赶紧屏住呼吸。过了会儿，她小声问：“请问……上面是哪位呀？”
咳嗽声停了，一个沙哑的声音慢慢响起来，带着泥土的厚重：“是……是春笋姑娘吗？”
“是我呀！”春笋姑娘赶紧应着，声音里带着急，“您能让一让吗？我想出去看看春天。”
“行，好姑娘……”那声音叹了口气，又开始咳嗽，“咳咳……爷爷这就挪，这就挪……。”
春笋姑娘这才看清，压着她的是块圆滚滚的石头，石头上的青苔垂下来，真像老爷爷的长胡子——原来是石爷爷。石爷爷的脸皱巴巴的，布满了深沟似的裂缝，裂缝里还卡着去年的枯叶。他大概太老了，说话时身子都在轻轻晃，每晃一下，就有细沙从他身上掉下来。
“石爷爷，您怎么会在这儿呀？”春笋姑娘忍不住问。
“咳……去年冬天，河水涨起来，把我冲这儿了。”石爷爷喘了口气，声音慢悠悠的，“本来想等冰化了就滚走，谁知道……咳咳……年纪大了，一动就喘。”他顿了顿，又说：“你妈妈去年来过，托我照看你呢。她说你春天要出来，让我别挡着路。”
春笋姑娘的心一下子暖起来。原来石爷爷早就认识妈妈，难怪他说话这么温和。她抬头看着石爷爷的影子，小声说：“那您慢慢挪，别急呀。”
可石爷爷急。他大概是怕耽误春笋姑娘看春天，开始使劲往旁边挪。春笋姑娘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石头磨着泥土的响动。她还听见石爷爷“哼哧哼哧”的喘气声，每挪一下，他身上的青苔就掉一片，裂缝里的枯叶也抖落下来。
“石爷爷，您歇会儿吧！”春笋姑娘心疼地喊。
“没事……咳咳……快了春笋姑娘……”石爷爷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晒暖的老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突然从头顶的缝隙里钻进来，亮得春笋姑娘睁不开眼。那光暖暖的，落在她嫩黄的尖上，像妈妈的手在轻轻摸她。
“啪！”
一声轻响，石爷爷终于挪开了最后一点距离。紧接着，更多的阳光涌进来，带着风的气息，带着花的香味，带着小鸟的歌声。
春笋姑娘慢慢睁开眼。
她先看见的是天，蓝得像块洗干净的蓝布，飘着几朵白棉花似的云。然后是柳姑娘的绿辫子，正随着风在她头顶晃，辫梢的露珠滴下来，落在她的外衣上，凉丝丝的。
她转头时，看见草地铺到天边，新草绿得发亮，蒲公英的小绒球在风里点头，又像在跟她打招呼。迎春花黄灿灿的花就在不远处，蜜蜂“嗡嗡”地绕着花飞，翅膀上闪着阳光。
溪水“叮咚”地流着，水里映着天，映着云，映着柳姑娘的影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嫩黄的笋尖——那是她自己。
“看……看到了吧？”石爷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疲惫，却满是欣慰。他的半边身子被阳光照着，青苔泛着绿光，裂缝里好像都藏着笑意。
春笋姑娘看着这一切，突然说不出话。刚才顶石头的疼，听见石爷爷喘气时的急，还有此刻看见的所有颜色、所有声音、所有香味，都涌到了她的眼眶里。
一滴眼泪滚了下来，落在她的外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接着，更多的眼泪掉下来，有的滴在泥土里，有的被风一吹，沾在了旁边的草叶上。
这不是难过的泪。是看见春天的惊喜，是被石爷爷疼爱的感动，是终于从黑暗里钻出来的、又酸又甜的欢喜。
她抽了抽鼻子，对着石爷爷露出一个带着泪的笑。嫩黄的尖轻轻晃了晃，像在鞠躬：“谢谢您，石爷爷。春天……真好看。”
石爷爷笑了，又开始咳嗽，可这次的咳嗽声里，全是春天的暖。风过时，柳姑娘的绿辫子轻轻扫过春笋姑娘的尖，草叶上的露珠滚落，滴在石爷爷的青苔上，像在为他们唱一首春天的歌。
远处，蒲公英的小绒球被风吹起，带着春天的消息，往更远的地方飞去了。而春笋姑娘知道，从今天起，她也要开始长大，要把这春天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朋友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