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耀庭脑子里翻腾着千言万语，各种委婉温和的句子不断飘过，说出来的话却是单刀直入的简单明了：“有人在外面看见王长生了！”

短短的一句话，如一声惊雷劈到张颖儿头上。她已经死寂的心里翻起巨浪，黯淡无神的一双大眼睛忽然闪闪发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张耀庭，双唇颤抖着，几乎语不成句：“真的？那个、谁？那个、啥地界？”

张颖儿从小到大一直都知道哥哥对自己好，也知道哥哥从来不会欺骗和伤害自己。她对兄长信任有加，根本不需要分辨消息的真假。哥哥特意跑来说的事儿，一定是确凿无疑的。

张耀庭被妹妹突如其来的两眼放光盯住，好像一道道闪电在眼前闪耀着。看到原本死气沉沉的妹妹，突然活过来的样子，他内心纠结万分，嘴里却不受控制地、干巴巴地说出：“他又成亲了，还生了孩子。”

仿佛一阵乌云滚滚，遮蔽了张颖儿脸上的光芒。她原本就苍白无血色的脸庞不仅越发白了几分，还带出来一缕缕晦暗的阴沉。她的双眼重又变成黯淡无神，了无光亮。她没有吭声，手里机械地继续一针针缝着衣服。

张耀庭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啥了。

“娘，娘，你出血了！”王桂枝突然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娘，你怎么了？”

张耀庭大吃一惊，低头一看，才发现张颖儿一针针都是扎在自己手指上，指尖已经是一片鲜红。

他劈手夺走了张颖儿手上的缝衣针，抓过刚才随手扔在炕上的布巾，轻轻擦拭妹妹手指上的血迹。看到那些深深的针眼，他心疼不已，轻声责怪着：“十指连心，妹妹你怎么—”话没说完，手里就空了。

张颖儿抽回自己的手，撕了一块小布条缠上了伤处，终于开口说话：“离心大远的，死不了人的。”

张耀庭不知道几年的艰苦生活，早已经让那个因为痛经而闹得全家鸡飞狗跳的娇娇女，脱胎换骨，成了皮粗肉糙的女汉子。

“哥哥，话说完了就请回吧。”张颖儿语气平淡地说着让张耀庭觉得扎心的话：“我知道你很忙的，特地过来给我传信，妹妹我心领了。”

不知道是张颖儿突然平静下来的死寂样子，还是她平淡无奇声音说出来的话语刺激，或者是自己心中一直没有真正释放的情绪影响，一向温文尔雅，尤其对妹妹关爱有加、温柔体贴的张耀庭暴怒了。

“张颖儿，你赶我走！”他跳起来，伸手指着妹妹，大声怒吼道：“你看看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为了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家伙，你至于吗？！”

张颖儿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对哥哥的怒骂声充耳不闻。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德行？”张耀庭只顾着发泄心中的怒火和郁闷，口不择言地胡乱喊着：“自己不像个人样儿，孩子也养得像个猴子一样！不、比猴子还要瘦巴巴！”

听到关于孩子的事情，张颖儿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张开嘴，刚刚吐出一个字：“我—”就被王桂枝尖锐的哭声和王桂平剧烈的咳嗽给打断了。

“哇—哇哇！”“咳咳、咳咳、咳咳”孩子们发出的声音混合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震撼人心。

张颖儿和张耀庭一阵忙活，哄好了哭泣的小女孩，安抚了病恹恹的小男孩，狂躁的氛围也淡化了。

张耀庭坐下来，有些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后悔。他弯着高大的身躯，轻轻抚摸着安静地坐在自己母亲身边的小外甥女干枯的黄发，带着歉意说：“颖儿，我刚才太过激动了。你别往心里去哈。”

张颖儿无精打采地说：“我懂，不怪你。”

兄妹俩慢慢开始了相对心平气和的交流。

张耀庭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一定要把妹妹接回家，一定要帮助妹妹把一双儿女抚养成人。

他用尽各种方法，甚至把商场上谈判的方式都使出来了，掰开揉碎了和张颖儿讲道理，说得口干舌燥，中间喝了两次曾经很排斥的有些浑浊的水。

张颖儿基本上都是默默无语地听着，面无表情，只是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或者轻轻“嗯那”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当张耀庭说出：“妹妹，你没有必要为那个抛妻弃子的混账家伙守着！”时，张颖儿终于有了反应。

她默默摘下自己头上戴了几年的小白花，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嘴里有些苦涩、有些自嘲地说着：“人还活着，我有啥可守的？我这人活着就是个笑话！”言下之意居然是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了。

张耀庭受不了妹妹面如死灰，了无生趣的样子，赶紧转移话题：“桂枝和桂平都还小，还需要你这个娘亲把他们拉扯大呢。”轻轻拍了拍躺在炕上的小男孩，继续说：“我看着小外甥的身子骨太弱了，需要好好调养。”

张颖儿看看病弱的儿子，又摸摸女儿瘦骨嶙峋的小肩膀，心里感到对儿女的无比愧疚。她紧抿住唇角，第一次认真反省自己这几年来的坚持到底为了啥？

看到妹妹终于露出松动的表情，张耀庭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的同时，嘴里没有停止劝说：“桂枝慢慢长大，要说亲，桂平长大了要读书，男孩子不能目不识丁呀。”

张颖儿抬头定定地看着哥哥，嘴唇嗡动了好一阵子，嗫嚅着说：“桂平读书？”她扭头看看躺在身边、从出生起就病弱不堪的儿子，轻声重复了一句：“桂平读书？”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儿。

“是啊，桂平可以和我家那三个小子一块儿读书。”张耀庭知道自己抓住了妹妹的软肋，立即趁热打铁地鼓动着：“反正家里请了先生，教一个和教几个没啥区别。”

停顿了一下，张耀庭又面带悲哀，用极其伤感的语气说：“这几年，咱爹走了，我整天在外奔波，咱娘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嫂子到底是媳妇儿，又要操持家务，管着三个小子，总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唉！”

叹了一口气，张耀庭一鼓作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妹妹回家吧。你带着孩子一起回家，孩子可以少吃苦，你也不用这么受累，还可以好好陪陪咱娘。”

他在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从今往后，哥哥一定竭尽全力，护你和孩子们周全！”这是他在心里对妹妹许下的承诺，没有说过，却终其一生来兑现了。

张颖儿坚固的心防、坚持了几年的信念，慢慢松动，最终被彻底摧毁了。她心中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平静的脸色彻底撕开，最终回归到眼神坚定，表情平淡。

不知道是哪一条、或者哪几条理由打动了她已经变得有些坚硬的心，张颖儿最终答应了带着孩子回娘家去长住。

兄妹俩商量了一下细节，约定两天后，张耀庭来接张颖儿娘儿仨回张家。一切谈妥，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哥哥，我这里没啥好东西，”张颖儿恢复了平淡的语气，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的想法：“就不留你吃饭了。”

张耀庭也不矫情，痛快地说：“咱把事儿定下来了，哥哥也不打扰你了。这就回家，还要安排你和孩子回家的事儿。”说完，真的就直接开门走了。

王长生的生死状况、生活情况已经被完全忽略了，再没有任何人提起过。这一页，翻篇儿了。

回家的路上，张耀庭压抑不住自己兴奋的情绪，王长生不但没有死，还停妻另娶的消息带来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不是没有想过妹妹的难堪处境，但是比起可以把妹妹娘儿仨接回家，接到身边照料，让妹妹活得轻松一点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了。

张家的两代太太，听说张颖儿同意携一双儿女回娘家长住的消息，也是激动万分。

听到关于事件的起因，一向温婉贤淑的婆媳俩非常一致地咬牙切齿，轻声咒骂那个不得好死的奸诈小人。婆媳俩同仇敌忾的样子，让张耀庭心中最后一点怒气烟消云散了。

张家为迎接张颖儿娘儿仨归宁而开始忙碌不提，张颖儿自己也着手安排离开的事宜。

她点灯熬油，加班加点地把手头上所有的针线活完成了，整齐叠好，交给崔大婶。并且告诉崔大婶，今后不能再接任何活儿了。

面对崔大婶疑问的眼神，张颖儿简单地解释道：“我娘家哥哥找来了。我娘近来身子骨不好，想外孙外孙女了。我要带着孩子一起回娘家去住一段时间了。”

崔大婶心里诧异，这些年头一回听桂枝她娘提起娘家，却忍住了好奇心，没有追问。她只是有点不舍，毕竟和睦相处了这么些年，而且两人合作一起挣钱，这说走就走了。

张颖儿再三感谢了崔大婶这些年来的帮助和照顾，拿出一块细棉布衣料，说是娘家哥哥带来的，送给崔大婶。

崔大婶推脱一番，欣然收下了衣料。摸摸柔软细致的布料，看看明朗鲜亮的颜色，知道这是价钱不低的好东西，崔大婶真心觉得张颖儿出手大方。她没有想到，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