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来到这座海边的城市,我终于摆脱了大山的追随。汽车驶离城区,向郊外进发,路边的田野里,晚稻蓬勃生长起来,铺陈出无边的绿意。路仍然是石子路,在平原上行进,汽车仍然颠簸,我蜷缩着身体,两手紧紧抱住前面座椅的靠背。
去往大海的路竟会这般漫长,可还没有见到海,童年的心已开始为远在天边的故乡惆怅。每当春节临近,父母打算返乡探亲,这都会成为一项艰巨的工程。天蒙蒙亮我们就得出门赶车,经过6小时的颠簸,回到台州的黄岩县城,于小旅馆住一晚,第二日早上,再乘坐那辆旧客车向大山里进发。晕车的症状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我既渴望回故乡,又害怕回故乡,这样一趟跋涉,令人筋疲力尽,得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但我没有想见,这条返乡的路,在一个又一个春天的更迭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蝶变”。1994年开始,一条名为甬台温的高速公路破土动工。2001年,我22岁,正是青春张扬的年纪,坐在前往台州的浙江快客上,尼奥普兰大客车显得宽敞洁净。道路平坦,隧道光明,那条童年时代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再也见不到了。宽阔的高速公路穿山而过,那些客车曾经翻越过的山岭,现在变成了隧道的名字,麻岙岭隧道、猫狸岭隧道、黄土岭隧道……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仿佛提醒着我,曾经的还乡历程是多么艰辛。
更重要的是,从宁波去往台州黄岩县城的车程变成了两小时。黄岩回山里的路,也有了质的变化,那条自大山崖壁上开凿出来的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满地泥泞的黄泥石子路,早已变成了水泥路,半小时一趟的班车随到随走。早晨自宁波出发,下午3点,我已坐在那个遥远的小村庄的石桥上了。
从5岁到22岁,我一直在向外走,只觉得世界那样大。现在因为一条平坦的路,因为性能不断提升的汽车,世界突然又变得很小,童年时远离的故乡又在朝夕间可以触及了。
当然,更多的春天还在到来,更多春天一般的奇迹也没停下来。
2009年,甬台温铁路开通,我到了而立之年,坐在回乡的高铁上,旅途变得明媚,再也没有尘土,没有颠簸,没有柴油刺鼻的味道。这一段回台州的路,G字头高铁走完它只需要60分钟。这意味着,我在一个早晨出发,中午就可以返回童年的村庄用午餐。
这几天我又惊奇地发现,“60分钟”并不是返乡的极限速度。甬台温高速铁路的规划与建设正在新的春天里提上日程,这意味着再过几年,我将在30分钟内回到故乡那个县城。而那条2001年开通的甬台温高速,现在已经拓展成双向12车道了,从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前往大海,驱车也就3小时。
这一条条由浙江东部抵达浙江西南部的路,是在时代的腹地里长出来的,而更多地方,更广阔的中国大地上,还有许多许多这样的路,还有许多许多孩子将以更快的方式抵达自己的梦想。
生活恰似一部精彩的小说,你不知道接下来会读到怎样的章节。就像童年的我,不知道世界那么大,大海那么遥远;现在的我也才明白,世界并不大,大海也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