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绪开
岁月如尘，吹散的是眼中花、水中月，踏在脚下的才是心中路、人间道……
海风沿着咸腥的记忆，想细绎往昔的曲折，不意通途畅路，直抵这座小小的村庄。这座名叫陈家官庄的小村庄，安然憩卧在微微南向掌斜的山坡上，在春光烂漫中，被深烙记忆中的那丝熟悉的咸腥唤醒，眼光明亮，打量着眼前这条崭新的盐茶道。这条蜿蜒南去的道路，犹如天地在这片山林峻岭中突然抻宽的一道心思，振去过往的岁月蒙尘，鼓跃新生、抃舞春光！其南端垂络的那座叫后崖下的村庄，正在懒洋洋的睡梦中恍醒。梦中人影散乱，骡马蹄敲铃响，驮着袋袋海盐，在胧星寒月下，踏霜北去……
站在“海盐古寨茶香小镇”的巨幅竖匾下，远眺东南，紫陌红尘，树碧笼烟，杂花星缀，杳杳光霞明灭处，乃临海涛雒镇。涛雒古盐场，便是此条盐茶古道之薮始了。北向前行，路圈山抱谷，紧束山沿若墨带。春草青碧，花碎香乱，松黑针刺，风过沙沙娑舞，虽风小春嫩，然抬眼深林晕青，已是满目春光、韶华稚起了。山凹南面处，一土坪缀路屿突，大可盈亩，石磊垣墙半圈，东南翼抱，其外一青石嵌路，拟作一盐旅山行。四人二马，沿路踽行，色苍然有古意。最前一人挑担，最后一人肩扛，皆卷裤绾袖、弯腰偻背，芒鞋苍髯，满目蒿艰，又髻发荆簪，全不似另两人光额长辫、斜襟马褂，许是拟作者故意为之，以显时空交错、岁月叠尘吧。前马昂首奋蹄，鬃鬣戟张而尾翘，肌肉筋突若出；后马低首嘶鼻，努脊弓腰，若不胜重。其前一掌柜模样者，辫长绕肩，右手后背，握一长杆烟袋，似有烟火闪烁，鼻挺深目，耳阔唇紧而满目荆棘。余一人敞怀推车，车为真铁，然古道狭仄峭岩，必不能推车而上，只是今人的一种臆想悬揣罢了。路西山坡有标语“环境就是民生，青山就是美丽，蓝天也是幸福”，字皆斗大红色，在晨光中熠熠闪耀。
看着这队拟作盐旅，不禁心思恍惚。我恍然看到一队队骡马人旅，披星戴月，践霜履雪，一次次走在错叠的时光中，一次次走在这盐茶古道的四季中，也一次次走在四季中的盐茶古道上。这约五公里的盐茶道，密林幽壑，断崖残谷，其险莫名。他们的脚板掌印这道上的每一块青石，这光滑青石中的每一粒石花都是他们的汗水浸染。他们丈量这山道的每一寸青石，也丈量他们心中的每一道纹理，他们丈量月落风霜、岁月苍黄，也丈量春光鸟啼、人间韶华。他们的骡马驮着辛苦，也驮着幸福，驮着叠朽的岁月，也驮着人间百味。这线咸腥，从涛雒古盐场一路迤逦到莒地以及广大的泰沂地区。在沂蒙土地的十万大山中，每一粒盐花都是一个生命的泛漾，每一粒雪白都是一片生机的薮动。有了这条盐茶道，辽阔的泰沂大地上，才流淌涌动着一丝大海的咸腥与律动。人间况味，如果没有了盐咸，又将是怎样的荒凉与薄残呢？
俯仰天地，其感莫名，我觉得风是我的呼吸，嘘吸着这山道的每一个四季轮回；我目光落寞，如冬日的月光，在这山道的每一块青石上氲泛成霜；我的思绪抚摸过这山道的每一缕时光，那么，我的脚步也丈量过这片天地的每一寸悲欢吧……而我的脚下是一条崭新的大道，阳光明亮，放目四顾，山河雕廓而天高云淡。我心眼通明，继续前行。路蛇行龙走，一里一凹，半里一弯，忽斩落山脊，顿显空阔。路西山坡高台上，一屋蹲踞，所谓“一碗茶，一个家”。路东平台砥荡，石砌三垣高低错立，其前塑有一马一驴，又有一人提壶倒水，皆栩然若真。再北，路西石墙上作雉堞，略具古寨形制，象思悬臆而已。路东亦作城墙状，墙北有一巨石，蹲伏若兽。墙东一山涧溪流，隐然有声，此即为“唐子沟”，曾为盐茶古道一歧路。十多年前曾走过此涧，其时夏日愺恅，万木争秀，百花吐芳，山顶林杪风过如涛，而涧底幽静能闻蝶动。涧曲折宕宕，水流激激，鸟鸣声远，不能坦行，时跃石跳涧，攀枝爬坡，幽深萦折若人心曲构，蜿蜒曲跌，似进还退。今已荒落，又逢枯春，虽万物蒙茸而溪涧薄流、不能盈谷。水寒澹清冽，石下多扁虾，浮游倏忽，动憩自若。二哥把动石复位，意为复归自然，我不禁莞尔，二哥慧中外淳，性似圆实方，砥砥荡荡若此坦宽新道；我心略曲折，又有山林之思，间能不著于物而知今昔动静无非自然，故我动石不复而二哥觉不复不快。风过水动，石静山空，不禁相视一笑，天青日明。此亦素物与点盐，又如此盐茶古道今昔之变，感慨良多，不免唏嘘……
遮目北望，红楼隐隐，风动林梢，松针乱舞。驱车登顶，名为“唐子顶”。路口一巨大横匾，上书“盐茶古道”，此即为盐茶古道南去入口。路东一小屋，屋东坡陡落成坑，中间一路分为上下两塘，塘中水清浅见底。路尽触石墙，叠错梯落，最北一墙高约数丈，其上嵌“千年银杏”斗大红字。拾级而上，见红楼尖顶，小窗长门，南北迤逦连错，颇具异乡风情。院内多巨石，院北一巨大银杏蓬笼冲起，粗有两人合抱，干柱米半处分枝粗壮七出，若人手掌而多歧；树冠蓬蓬落荫能数围；树纹若龙鳞，层层皆右旋，天左旋地右转，此可为天地大道之一征蕴。临树巨笼内一孔雀，翚羽长垂，眼目其上，睒睒若有光，冠翎尖喙，颈腹蓝羽，见人不惊，神态自若，可能在其眼中，我辈凡俗，不足一惊吧。
小屋旁一巨石横置，上书“遐迩”，小字书某摄影基地，不知取意何为，询之屋中大叔。大叔硕语爽谈，言此“遐迩”自是此盐茶古道之闻名遐迩。大叔为本村人，祖上几辈亦为盐旅商，望着脚下宽阔的盐茶道，不免连连慨叹，言今昔生活不啻云泥。这条古道曾撒满他先辈的汗水盐渍，先辈的脚印如落叶，满山叠影，在月明霜落的夜晚，他总能听到盐旅马队的蹄音铃声悠悠缈缈……在日照城市风景的标签名片上，这条崭新坦阔的盐茶古道早已蜿蜒成一道靓丽的风景了，当然，在这许久之前，它也早就成为了大叔的心中路、梦中道了。看着大叔幸福自豪的神色，我望一眼远处的那棵巨大的银杏树，虽因其为雄树不能结果而备受冷落，但看着簇簇如枚枚小小团扇的碧叶，在这明媚的春光中，总能扇却人间悲凉与欢喜，而自落一季晴凉吧……
大叔说这棵银杏虽不能结果，但其叶炒茶则香气弥厚，若作药茶，其效亦高，乃知天地大道无私有缺，惟其有缺，才能生万物，若大道无缺，则虚静不动，不动则不生，则历历有情、森森万物何由来，大千世界何由在？此树有性，而此盐茶道亦自有情，既自运盐素物点万味，亦自应有茶香清凉人间、刮垢悲欢吧？
再一次立在“海盐古寨茶香小镇”的竖匾下南望，巨峰镇万亩茶园尽收眼底。茶为南方嘉木，而其性寡淡清刚，故能迁地为良，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孕香。远望巨峰水库澹澹波渺，烟柳画桥，远处一线山黛，彩霞明灭，鸟鹊翩飞，令人荡荡胸阔，嘬声欲啸。近处平畴沃野，茶亩梯田层递若螺纹聚丝，风过碧痕匝乱，簌簌有声。春风三月，茶嫩叶碧，紫茎羽衣，含露凝香，逐光抱暖，盈盈暗香至。西望北垛山两尖峰捧抱，其内凹地坦落，中间一凸，如茶芽含苞，欲出未露，似地根天芯，颇有玄意。西行路折，路边“途中相见一碗茶”镂空标语，在阳光中眩人眼目，一路风华物语，餍目饫心，忽见此温暖可人语，令人倍觉亲切。其东一株水杉独标高矗，树冠成一锥形，似一危杆大纛，擎举着氤氲茶香与这片山凹的莫名灵韵。
忽至小茶山，其上一亭四角，春阳屡停而和风多驻，最是春光可人处。梅花海棠，争妍共香，这一茶香神孕的小小山顶，置身其间，竟有飘然欲举之意了。西下一爿小村庄，名为后山旺，村东有“停云”、“求茶问舍”餐厅民宿，又有两松亭亭若盖，其下小楼两轩，面东箕踞，名为“观湖茶馆”。楼中间西向一斜竖楼梯，右手一屋为品茶室，门前石围土方，中植翠竹，临风摇影，外墙涂写诗句，茶香诗韵相和，大可相宜。楼东一小湖，有连栈曲廊，亭影山痕，随风澹荡，惜无垂柳一二，有茶香清淡人心，而无此物随风拂影，似为一憾。然小楼月明，煮茶品茗，抬眼便能抱容此一小小山水，也便能拟有一襟胸次悠然了。
村屋随坡势，难可稠密，村后有径斜引，杂石轮基，曲折通山。小村静而闲，细路杂花可赏，篱边有茶可品，远山青黛盈目，惠风拂面动发，若长此安好，又何起桃源之思呢？这片富庶丰茂而又生机勃勃的土地，正在阳光中心满意足地伸展成幸福安然。有风从身后的盐茶道上吹来，隐隐有马铃声幽渺，透过岁月的叠纹，行走在时光与风霜中的盐旅，在不经意的回首中，他们搐鼻而嗅的究竟是浸满盐腥的林间花香，还是不知多少年后的今日的茶香呢？
《诗》曰：“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棠棣一树如雪，藏风憩香，坠露成韵，不免神思悠然。望着眼前的这条盐茶大道，我轻捏起一缕细茶，用天地万物的姿势，泡一盅茶香灵韵、眼波明瞳，冲一杯四季轮转、山光水色，闷一壶春花秋月、夏风冬雪，然后用一粒雪花盐，轻点一盏万古悲欢、人间百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