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读到日本作家大伴家持在奈良时代的作品《春愁三绝》中的一绝,便入了心,眼前时常浮现出一幅幅简洁又无限悠远的山水画:
春的原野, 霞雾霭黛,
令人感伤。
在夕影中,黄莺啼鸣。
春,野, 霞, 影, 莺。
顿添悲愁。
整篇绝句中用词简单又简单,寄情于景又凝练收笔。远看春的原野在朝霞与晚霞的雾霭中变换。夕阳西下时近景的鸟和鸟鸣构成一幅剪影。最后收尾将春天和原野,天空和剪影以及飞鸟都融为一体,似乎再次整合整个画面,说明这春的忧愁。文字的简练完全不需要华丽的修饰,仿若一只大手笔,用简单的要点勾勒出整个画面,最后带入无限的感伤和悲愁。
这也是文人式的忧郁,见叶落则悲秋见月缺则寡欢。但这首绝句中传达了日本人尊崇的日式文化,简洁中现诗意,留白处含无限。景色就这样立于纸面,情绪就这样被渲染,这是一种练达文章的美也是力透纸背的写意。
无独有偶,又一日读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在温暖的春光里竟然感到如坠冰雪凝固的山水画中。这篇文章不足200字,但多一字则繁减一字则不足表达文意。
整篇只有一段话,应是作者一气呵成,提笔就写,落笔收尾。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时间地点人物在开篇第一句话中全部提到。三日大雪,万物中的人鸟都陷入茫茫之中,虽无茫茫二字,但“俱绝”则明明白白的呈现出万籁俱寂的雪景。这是平凡文字的魅力,不说茫茫但以景色呈现出来。这不正是古诗中描写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场面吗。
天寒地冻万物安寂之时,作者的浪漫主义情怀就显现出来了,驾一叶小舟穿着皮袍手握火炉独自往湖心亭看雪。这是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也是一个在喧嚣中寻求孤独,或者在孤独中沉浸在喧嚣中的人。天地中独钓寒江雪,天地中独自吟赏烟霞的人,就这样展现出来。这和去年电视剧《琅琊榜》中的梅长苏有雷同的潇洒倜傥。有一些人就是在人群欢笑之时陷入孤单,在喜悦时感到莫名的惆怅。这也是有所思有所想,也是灵魂有着独自行走的孤单,算得一份清醒也是一种落寞。
雾凇沆砀(hàng dàng),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这是最引人入胜的一段话。从湖面的冰花到天空到云,再到远处的山水,上下唯一色:白。山水一色,茫茫然。这里犹如王勃的《滕王阁序》中所写的山水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只不过王勃写的是秋天的景色,此处是冬天的雪色。美景中缺不得山缺不得水,更缺不得一双看透天上人间的眼睛,西湖的雪后美在作者的笔下再次以万物合一的白色呈现出来。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古往今来写西湖的文人墨客费劲笔墨展现西湖美景,而明代张岱却只用一个白字来描写,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胆略。
如果仅仅是水天一色就稍显单调。那湖面的倒影,长堤是一痕,湖心亭是一点,小舟一枚,舟中人两三粒。这是写意的书法么,也是写意的书画么。作者像是跳出画外站在空间外围来俯视整个画面。倒影是灰色的, 长堤是黑色的,一横带过,但又有湖心亭、小舟、舟中人做点。黑白灰的画面在水天一色简洁呈现。无需多说,人在画中又在画外,心中有画画自在。这里也透露出作者对于中国式山水画的底子,在乎山水在乎点线在乎那水中的一叶小舟。
静物中必有活动的人,整个画面才有灵气。于是便有亭心遇金陵客,雪中煮酒,强饮三大白(碗)。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欢。为这共同的痴情而欢喜,也为这天地的美景而畅饮。陌生的朋友相逢举杯畅饮,这也是一种做人的豪气,放在今天,你还敢喝陌生人递过来的酒么。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我们常说文章贵在开头也贵在结尾。这篇文章的结尾可以作为一个典范。作者不做任何抒情或议论,借划船人的口道出更有痴似相公者。一句话不拖泥带水,犹如写字提笔回形,一气呵成,不多一分不多减一寸。《马桥词典》里的结尾颇有神似之处,在《俗世奇人》中也广为使用。这大约就是用笔不在多在于点到为止的妙处。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但放到诸葛亮手中,就变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中国古代的山水在张岱的笔下因着西湖的美和人天一体的感受在这篇文字里不张扬的呈现,而日本大伴家持的《春愁三绝》也显示了另一幅山水图景的美感和观景人的共鸣及感伤。可以读到这样的文字是一种幸运也借作者的文字见到难得的美景,仿佛穿越到时空置身于那端的天地之中。这是文字的魅力也是神交的一点灵犀。
相比,从张岱的文字中让人更多的体味到人性的豁达,神游天际的自在。雪中的美酒和难得情趣相似的相逢,让那份文人的浪漫和共鸣带着欣喜盘旋在字里行间。后来又看到张岱的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不禁对其敬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