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在两天前我和她们还有说有笑。此刻,她们正关切地看着我。
“哎呀,你终于醒来了,太好了!”桃叶开口说话了。
“海莲,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要保重自个儿的身体啊!”四芳也关心道。
“是呀海莲,民生不在了,但你要坚强啊,你别忘了还有庆有呢!”胡蝶点着头说。
我幽幽地出了一口气,流下了一行泪,我发现现在的我又有泪水了。
我说:“姐妹们,谢谢你们,没想到民生他就能撇下我们走了。”
桃叶说:“哎,都是心脏病害了老刘啊!”
我翻起身来,双手托着炕坐了起来,四处扫视了一下,我说:“庆有呢?”
四芳说:“庆有在外面给他爸烧纸呢!”
我说:“你们回吧,我没事,我也出给民生烧纸,和他说说话。”
桃叶说:“海莲,那你可要保重身体,我们走了!”
我说:“没事,没事的!”
桃叶她们走了,我也来到了院子里,我看到庆有他穿着一身白孝,正跪在民生的棺材前,往火盆里烧着纸,他见我出来了,难过地说:“妈,你醒了。”
我慢慢地走过了庆有的身边跪下了,我望着棺材前民生的照片,那照片里民生是笑着的,他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很开心地看着我。
庆有站起身来走回堂屋,很快他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身孝服,他说:“妈,把孝衣穿上。”
我呆呆地站起来,穿上了那身儿孝服,头上戴着孝帽,腰上系着麻绳。我又跪在火盆前,我往火盆里烧着纸,火光映亮了民生的照片,照片忽明忽暗,就像民生在照片里对我眨着眼。我一边烧纸一边对着照片说:“民生啊,你怎么就舍得扔下我们就走了呢?你还没见过我们的外甥哩!他叫乐乐,哎,生下一个他却要了你的命,你是个命苦的人,我也是个命苦的人!”
民生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们跪在我的旁边也烧纸,姐姐和我说:“海莲吶,民生不在了,你可要好好活着,千万别想不开。”
妹妹也和我说:“是啊,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院门打开了,是两个哥哥回来了,他们还领来了一个鼓匠班,大哥走过来说:“我们请了班鼓匠,我弟不在了,得为他吹上一会儿。”
鼓匠班的帆布棚子就打在院子里,棚子搭好后里,里面就点了一个火炉子。大哥对他们说:“吹吧,好好吹!”
天已经黑了,院里拉出了电灯,棺材跟前儿一个,鼓匠棚里一个。鼓匠们围着火炉吹了起来,两个人吹唢呐,其中一个是瞎子,一个打鼓的,一个打镲的,一个打锣的,一个吹笙的和一个拉二胡的。鼓匠们吹得是《苦伶仃》,就像是人在哭一样,一时间“哭”得悲悲切切,哀哀痛痛。悲伤总是传染的,民生的哥哥姐姐妹妹就围在棺材旁哭,我心头一颤,泪就下来了,扑簌簌地流,我又嚎啕大哭,庆有跪倒在棺材头前也哭。
月亮很圆,洒下了青光,洒在了人们的泪痕上,我看到了破碎的月亮。寂静的夜里,在这正月十六的晚上,白山村,我们一家人哭得让人心碎。唢呐呜哇地吹着,响彻夜空,一阵风出来,大门垛子上的一张对联随风抖了几下,后来被风掀起来,吹向了远处。
那天夜里,我坚持要为民生守灵,后来大姐就让我穿着狗皮棉袄,我穿着棉袄跪在棺材前,久久地注视着民生的照片,我像是没了根的浮萍,没有了民生我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虽然民生活着的时候,田地里的重活累活大多我干,他只干些轻便的,可他这一走,我倒不知道以后自己该干什么了。
鼓匠一直吹到凌晨一点多才停的,我安顿他们在厢房里睡下了。其中有一个人对我说:“大嫂子,这天冷得很,你快回屋吧,冻病了那才麻烦哩。”
我谢过了他们,走出去继续跪着给民生守灵。院子里静极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和民生一样,可是眼前这口棺材告诉我,民生在里面,而我在外面,已经阴阳两相隔了。半夜的时候,大哥起来替我,他们让我回屋去睡会儿,由他们为民生守灵。
我回到了房间睡在庆有的旁边,我的身上像一块冰一样,庆有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他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他说:“妈,你快冻成冰了,赶紧睡会儿吧。”
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在睡梦中梦到民生站在我面前,他笑着和我说:“海莲,你看,夏天来了,天热了,我这病也都好了,走吧,咱们上山去吧。”
我看到民生的病真的是好了,他的脸色很好看,嘴唇也不在发黑了,一头乌发微微荡漾着,是他年轻时候的模样,他站在太阳底下,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开心地朝着民生跑了过去,他搂着我的肩膀说:“走,咱俩上山走上一圈儿。”
我们就往山上去了,向日葵金灿灿地满世界的开,到处都有胡蝶在飞,阳光明媚极了,我和民生说着笑着,走向了阳光的深处。
猛然间,我睁开了眼睛,民生消失在了那一片光芒里了。原来天已经亮了,我听见堂屋的地上已经有人来有人往了,这么多人的说话声,可我的心依旧是空落落的。我看到庆有也不在身边了,我赶紧爬了起来,下地走了出去。
原来庆有在天没大亮的时候,出去替了他的大爷,他跪着那里为自己的父亲守灵,庆有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从前我一直觉得庆有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只记得吃饭睡觉,现在没了父亲,庆有忽然间就长大了,懂事了,我想民生如果看得到,他一定会高兴的。
家里人做了早饭,我不想吃,只是多少喝了一些汤。吃完后,给鼓匠们往棚子里端了一些,他们开心地接过了饭,吃得津津有味。吃过后,瞎子鼓匠就拿唢呐清吹了一段,他的腮帮子憋得鼓鼓的,仰起头对着天吹,他的两只眼睛在眼皮里偶尔转动一下,只是白白的一片,没有黑眼仁,他的眼角挂着晶莹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泪。再过一会儿,其他的乐器就加了进来,《哭皇天》就慢慢地吹了起来。
原打算是要顾个农村乐团的,现在丧事流行雇乐团,鼓匠已经不流行了,几乎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可这大正月十五的,乐团要么是在地方参加文艺演出,要么是还在休息,根本就雇不上。后来找了隔壁村的瞎后生,让他给拉来一班鼓匠,鼓匠的营生现在不好干了,他们什么都肯干,给钱就干。可是这鼓匠们哀哀切切地吹奏,在我看来倒好于那些个男男女女,站在台上乱蹦乱跳,以前我不这么认为。我想那瞎后生的鼓匠班,应该是屈指可数的最后几班了。
农村的院子总是很大,外面的大门是打开的,来来往往地有人进来,鼓匠的棚子边儿上已经站了几个人了。我看到二狗蛋和刘歪嘴进了院子,他们也凑到鼓匠棚子跟前,看着里面的人吹奏。
二狗蛋说:“瞎后生给表演个抓老虎吧。”
人们都叫好,有人说:“就是的,这抓老虎现在怕是没有几个人会啦,瞎后生你就给表演一个吧。”
鼓匠们经不住磨,再说他们也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围观的幸福感了。另外一个吹唢呐的说:“师傅,咋呀,演不演?”
瞎后生张开嘴吸了一口痰,吐着地上,拿手在下颏上抹了一把。
他说:“那就表演一个吧。”
人群们连连叫好。抓老虎就是锣鼓叫阵,两个吹的把唢呐杆,唢呐碗,拔下来按上去,来回交替耍,铆足了劲儿使劲儿地吹,一旁敲锣的,打鼓的,打镲的配合吹唢呐的人一阵紧似一阵地敲击,唢呐碗交替得越来越快,唢呐吹得越来越急,锣鼓点越来越密集,将气氛带入高潮。
瞎后生和一班鼓匠艺人重现了八九十年代的经典,引得大家都纷纷喝彩。
二哥走过来,夸奖说:“瞎后生,你这个抓老虎可是给表演好啦。”然后给鼓匠们放下了两盒纸烟,提来了一壶烧开的砖茶,和一摞塑料杯子。
瞎后生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站起来给二哥鞠了一躬,他知道拿来了什么,他说了声:“谢谢东家了。”
我这一天依旧是在痛苦中度过的,有时候我痛苦着,就胡思乱想起来,我想如果民生没死那该多好,如果民生可以不死,我可以以后一点活都不让他干,他就好好养病;如果那一年民生早早把感冒治好,就不会引发心脏病了,不得心脏病那民生就不会死了;如果我不去伺候庆红月子,那民生也能不死,我知道怎么去窝他,我有经验。我假设了一堆的如果,哎!可这天大地大的世界上那么多能重来的事,可这生命偏偏不能重来,什么事都没有如果,我只有一腔的伤悲,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