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两个老太太

记忆中的两个老太太

小年刚过,院门口小巷子的雪一点都没融化,昨夜又下了一场,又积了厚厚的一层,走上去“咯吱咯吱”地响。低矮的草房上的积雪更厚,好像盖上了一床特厚棉被。冷风一吹,飞雪飘落,直往领口里撒,不禁打一个冷战。远处的天,也是灰蒙蒙的,好像还要下。

这几天试卷发下来了,考得不好,被父亲很严厉的批评了一顿,心里很是恼火;又和村里的小孩玩疯了,在雪地里跑趟,累了一身汗,脱了棉袄,闪着了,发起了高烧,一上火,扁导体就发炎,一侧腮肿起来,在下颚底皮下起了个疙瘩,用手摸着还动,但也不痛不痒,那时,不知道是这个毛病,只是说,不痛不痒不是好么(蒙阴方言:东西的意思),母亲也很担心,不知谁说,可以去找张胡氏。

张胡氏是我村的一位老太太,满头的白发,裹着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仿佛一阵微风就会跌倒。张胡氏,张护士,那时我就以为她是一名护士,不知哪个医院的,姓张,所以对她的医术非常信赖。我妈和她关系很好,找她说了一声,就让我年后每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去她家找她。

那时我在我们村小学读二年级,学校的条件很不好,上一年级时,教室里还有用水泥垒砌的课桌,整体的,桌面、桌腿全是水泥,表面非常粗糙,在课桌上趴一个冬天,两只袖子全磨开了花,露出棉花来,这算是好的。到了第二年,再去上学时,课桌不见了,只剩下一堆砖头,教室的屋门板也不见了,只有两个门洞。我每天去上学总是抱着块缝纫机机头的盖板,去了后就开始垒桌子腿,用破砖头垒好两边腿,再将缝纫机的板担上,桌就做好了,从书包里掏出书来放在上面即可上课,放学时,收起书本,拿起盖板,以最快的速度就是“临门一脚”,将砖头踢翻,不然,别人也会给踢翻的,不如自己踢了痛快。下午再来上课前再垒。

那时候我们同学共有15人,课桌都是这样就地取材,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吴同学背去的是风箱壳子,横放着,坐着砖头趴在风箱上上课;石同学用的是杌子(四方形的板凳),每天背四趟,中午回家吃饭也要背回,不然就丢了;张同学(后来改名了)用的是小圆桌,全班数她的课桌最高级,可以折叠背起,也是唯一可以称得上桌子的课桌,她总是在第一排,当时的老师姓吴,也没有教桌,他就用张同学的桌子一角,在上面批改作业。

这样的条件,夏天还好说,只是屋里有点漏雨,我们的“课桌”好搬动,到不漏雨的地方去就是,可到了冬天就不好过了,气温屋里屋外没有什么区别,寒冷刺骨,好多同学手都冻开了口子,脸都冻破了。

就这样的条件,我们待了三年,直到上五年级了,到刘庄上学,条件才得到改善。

年后每天下午,我就盼着太阳快落山,我和老师说了,我要每天到张胡氏那儿去化疙瘩,我就可以提前走,少上一会课。这一点我很高兴。

张胡氏住在村南边,是一个低矮的団瓢(屋顶为圆型,墙一般为正方形,石块或是砖坯的,一侧开门,墙高一般在1.5米,成年人进出要低头,不然会碰头),门是秫秸杆绑的,上面裹了一层塑料布,在寒风中瑟瑟的响,院子,也不能称谓院子,根本没有院墙,只是不规则堆放的草垛紧挨着围起来,中间一条曲折的小路,雪刚扫过,路两侧露出清晰的扫帚印,

这会子,天倒是晴了,太阳懒懒的照着,没一丝力量,风刮得也小了些,张胡氏的団瓢门关着,四周很静。

我走到门前,正准备拍门,就听到里边说道,是“机子房”(我们家是做缝纫的,有两台缝纫机,而得名)的小五吗,我说是,俺娘让我来化疙瘩。

是啊,知道你来,我刚扫完院子,躺躺歇歇,年龄大了,不中用了,一动弹,就累死喽,

你上屋里坐坐吧,我说不了。

我不愿上年龄大的老人的屋,总觉得不怎么干净,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屋,气味很难闻,她也没再让。

她就在院子里顺手拿起一把破刀,在空地上画了个十字,让我站在上面,面朝太阳。她就拿着破刀对着我腮下的疙瘩,比划着切掉的动作,口中还念念有词,但听不到她说的什么,估计在5分钟后,她说好了,明天你再来。

这样去了十多天,也吃着药,炎症还真的消失了。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张胡氏的“医术”高明,总之病好了。

病好了,我妈就觉得欠了张胡氏很大的情分,隔三差五的打发我去送些新烙的煎饼,那时的确也没什么好的送,新煮的地瓜,玉米面的窝头,这些我都送过,张胡氏也很感激,总是夸我好,将来会有出息。

记得那年冬天,又快过年了,张胡氏提着篮子来我们家,篮子上还用蓝布盖着,进门就说她洗了好几遍手,亲手做的,让我们尝尝,说着掀开蓝布,是一个个拳头大小的丸子,这么大的丸子我们还是头一次见,很是新鲜,虎头丸子。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现在倒是很平常了,在喜宴的最后一道菜,就是虎头丸子,寓意结束的意思,表明菜齐了。

困难时期炒个青菜都觉得好吃,别说是用瘦肉和馒头掺和做成的丸子了,简直是人间美味,当时的味道现在仍记忆犹新,让人回味。

真想不到张胡氏还会做菜,我唠叨着。我妈接过我说的话说,她的身世可不一般,做菜只是其中的一项,她的娘家是中药大家,她父亲通医术,方圆百里非常出名,积累了万贯家财,十分富有,只姊妹几人,且无男孩,其父亲去世后,医术未能传承,家庭败落了。

早年张胡氏长相俊美,身材用现在的话说极为火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时,恰逢乱世,军阀割据,战火纷飞,缺医少药,经常有军阀及药品采购商出入其家,她也以大小姐的身份参与其中,由于和一个张姓军官混熟,彼此产生感情,就嫁给了他,随称作张胡氏,其实她是有名字的,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才有名字,叫做胡某某,并且上过私塾,是识文解字的。

世事难料,嫁到张家后,胡金蝉也过了一段幸福日子,不到半年,张军官就在一次运送药品的途中被打死了,胡氏变成了寡妇。胡氏长相较好,年轻又没了男人,为人和善,以前又和药商及军官混熟,现在生活困难了,也都来帮助接济她。

建国后,其父亲也去世了,资产也充公,风光不在,还要参家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这只是苦日子的开始。其父善于经营,在开中药铺的同时,还置办了大量田产,划成份时划归富农,与乡间不同俗,在生产队备受冷落,生活上的不和谐,也没再嫁,独自一人生活,后期,库区移民搬迁,豪宅也拆除了,搬迁到岭上居住,只剩下一个団瓢,生活十分凄惨。

青年时期富足的生活经历,使今天的日子备受煎熬,偶尔侍弄一两个记忆中的菜肴,犒劳一下自己的同时,也是对以前美好生活的短暂回忆,给眼下惨淡生活增添点活力。

这是我记忆中较清晰的老太太之一,还有一位印象中的老太太和张胡氏完全不同,但还是印象深刻,她的结局也让人惋惜。

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穿得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带大襟的上衣,补丁摞补丁,也从没换过衣服,一年四季,就这一身,头发散乱,从未整理过,一绺一绺地散落在前后。整天背着一个筐拾柴火,或是到集市上收拾破绳头、草席子等等,每天都不闲着,整天在胡拾掇。我叫她二奶奶。

那时的老太太都是小脚的,只有极少数的没有裹脚,没有裹脚的到成了稀罕物,就给她起了外号叫张大脚,张大脚本不姓张,是嫁到张家后,才叫起的张大脚。

张大脚娘家不详,只知道是垛庄的,也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只是嫁到张家后,一只也没有生养,因此就被休回娘家,娘家也不想让她回来,她就没走,只是在婆家不远处临时找个窝棚住下,

后来张大脚的前任丈夫,我叫他二大爷,又娶了一房,生了儿子,还上了大学,安排了较好的工作。这是后话。

张大脚生性豁达,什么事也不往心里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二大爷又娶了二房,而且日子过得美满,张大脚也并没有表现出冲动,只是过着自己的清苦日子,经常听到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吃了块地瓜饼子,再喝一碗糊毭,瑜瑜可可地,这是蒙阴方言,意思是吃块玉米地瓜面的面饼,再喝一碗米糊,太舒服了,张大脚虽然是地地道道的蒙阴人,但是她并不会烙煎饼,所以吃饼子,糊毭只有蒙阴这种叫法,实际就是粥,瑜可就是舒服的意思,说某人不瑜可,是指病了,不舒服了。

张大脚是个勤快人,每天不论你从哪个方向出村遇到她,她总是满载而归,从南边来是成捆的纸壳子、草绳子,北边来是成捆的柴草,从未见过空着手走路的时候,她住的窝棚的前后都是大大小小的柴堆、破烂堆,仿佛拾柴火、捡破烂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她很喜欢小孩子,我们每次见到她,老远就喊二奶奶,她总是高兴的应着,声音很粗旷,好像是从后脖梗发出的,长长的“额”声。引得我们也高兴的笑。

在我上三年级的秋天,一大早,村里就炸开锅,说张大脚死了,是跳井死的,这样性格豁达的人怎么会跳井,我们也纷纷去她家看。窝棚的门敞开着,里面没人,人们议论着,是不是出去拾柴火了,不可能出意外吧,前天还见她烙饼子来。

昨天一天就没见她,拾柴火晚上还能不回来,昨天就发动人找了一下午了,等到中午,找的人说在老桃曲街南打井找到她的鞋了,可能跳井了。

跳井是无疑了,在村北5里地外有口老井,是人工开挖的那种,石砌的井壁,井口有一米宽,在井边上,有她的袜子和鞋,人们不禁要问,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全是高梁和玉米的庄稼地里,走着只有一脚宽的满是青草的小路,井又没有什么标志,又没有月亮,是怎么找到那口井的,即使几个壮年,合伙去找那口井也不好找,再说青纱帐也没人敢去,人们猜测着,议论着,是怎么去的,也许是鬼领了路,那时的人们也只能猜测这些,现在看来是她对这片土地是十分熟悉的缘故吧。

她是为什么去死的呢,比较豁达的性格,与邻居相处的融洽,这是为啥呢?议论的人们一时也找不到答案,后来邻居们说她这几天一直在找50元钱,这是她全部的积蓄,邻居们还劝她,不会丢的,也许你忘了放的地方,你一个孤老婆子,谁会来偷你的东西,但是她还是很着急,说肯定是被人拿去了,我不会记错的。这是前天的事,今天就这样了。

张大脚一生吃的最多的就是饼子,喝的最多的是糊毭,干的最多的活是拾柴火,一生也没留下什么,只有窝棚前后的大大小小的草垛。

童年时期印象最深的两个老太太,年轻时都辉煌过、后来都是孑然一身,晚年凄凉。不知怎么的,她们在我幼年心灵上烙下清晰的烙印,看看现在的好生活,我很怀念她们,若她们还在多好,也能再享几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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