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匣的深秋

    深秋的午后,我整理旧物时触到了那只木匣。匣面蒙尘,角落的漆皮剥落,露出木质的筋骨。掀开盖子的瞬间,有纸张的微响如叹息般逸出。匣内并无珍宝,只躺着三封未拆的信。信封泛着旧年月的黄,收件人姓名墨迹却依旧清晰,在午后的光晕里显出固执的轮廓。

    第一封信是父亲的字迹。笔锋刚硬,像他常年握刻刀的手。那年他南下采石,临行前将信塞进匣子:“想我了就拆。”可他没有回来,信也就永远停在了匣子里。有时我抚过信封凸起的折痕,仿佛触摸到父亲未出口的嘱托,它们凝固在纸张深处,如同琥珀中的松脂。

    第二封信是母亲放进去的。她病卧在床的最后时日,枯瘦的手在昏黄的灯下执着笔。墨痕在纸上洇开,像她眼中不散的雾气。“别急着看,”她阖上匣盖时手在微微发抖,“等将来……等将来想娘的时候再拆。”她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带着药味与一种深重的疲惫。那封信成了她留在我手中的一道门,我始终没有勇气推开。

    第三封是我自己写的。十八岁那年,墨水在信笺上疯狂生长,每一个字都灼热,都颤抖,都是想要挣脱躯壳的火焰。写完后,我却将信笺封存,如同封印一段过于滚烫的岁月。那些未寄出的字句在黑暗中发酵,渐渐沉淀,最终凝固为匣底一片寂静的、未曾启封的风景。

    书桌在窗下,窗外是一棵老槐树。槐花开放时,细碎的白瓣随风飘落,有些竟从窗隙钻入,悄然栖在木匣上。那香气甜腻而执拗,仿佛试图穿透木质的隔膜,去窥探其中沉睡的秘密。我轻轻拂去花瓣,指尖触到匣面微凉的纹理。信在匣中,人在光里,中间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却像隔着一生无法泅渡的河流。

    槐树的绿荫在书桌上缓慢移动,光斑跳跃,如同时间无声的足印。有些午后,我会把木匣放在光下,看灰尘在光束里飞舞。光穿透窗棂,落在匣子上,照亮细微的木纹,却始终无法照亮其内的幽暗。那三封信躺在它们的阴影里,如同沉入深潭的船,载着未抵达的彼岸。

    后来我离了家,木匣也随我辗转。它有时在书架顶层,有时在抽屉深处,更多时候,它就在书桌一隅,静默如一块固执的界碑。新的城市没有槐树,窗外是几株沉默的梧桐。梧桐叶大,飘落时姿态笨拙,拍打在窗上,如同迟暮的叩问。每当这时,我会下意识地望向木匣,仿佛里面囚禁的回声会因这叩击而苏醒。

    多年后一个雪夜,我取出木匣。窗外是无声的雪幕,世界被一片纯白覆盖。屋内只燃着一盏孤灯,灯光昏黄,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我逐一抚过那三封信。父亲的信封棱角分明,仿佛他未曾磨圆的性格;母亲的信封柔软单薄,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我自己的那封,纸质厚实,折痕深重,像少年时所有莽撞的心事。

    烛火在灯罩里微微摇曳,光影在信纸上晃动。那些未曾启封的信札,在幽光里如同沉睡的岛屿。我拿起父亲那封,指尖在封口处逡巡。蜡封早已干透变脆,轻轻一碰便会碎裂。屋外雪落无声,我仿佛听见父亲在雪夜远行的足音,那声音混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忽然,我放下了它。未曾开启的信封完好如初,在烛光下投出温润的阴影。父亲的身影在记忆里并未模糊,母亲低柔的叮咛也常在耳边,而少年滚烫的心迹,早已在岁月里冷却、沉淀,成为生命河床下坚硬的基石。它们以未拆的姿态存在,反而保留了某种完整的可能——那些未曾被现实侵染的念想,那些未被时光篡改的初衷,像被封存的琥珀,完好地凝固着最初的光泽与温度。

    雪光漫过窗台,映着未拆的信封。它们静卧于木匣中,如同三枚沉默的月亮,以自身完整的存在,照亮记忆幽深的角落。原来有些言语,并非为了抵达倾听的耳畔;有些书写,其意义恰在于书写本身那庄重的姿态。未拆的信,如同未走的路,在想象中永远保有完美的可能,永远指向未被磨损的初心。

    后来我有了女儿。她长到好奇的年纪,终于发现了角落里的木匣。某个秋阳斜照的下午,她踮起脚取下它,小手好奇地掀开盖子。

    “妈妈,这些信为什么不拆?”她仰起脸,清澈的眼里盛满疑问。

    我抚过她的发顶,目光落在那些泛黄的信封上。阳光穿过窗棂,在信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岁月无声的抚摸。

    “有些信,”我轻声说,声音像飘落的秋叶,“本该永远不被拆开。”

    女儿似懂非懂,却郑重地把信放回匣中,轻轻合上盖子。那动作里有一种本能的敬畏,仿佛合上的不是木匣,而是一段被封存的光阴。木匣重归沉寂,在书架的阴影里继续它无言的守候。未拆的信封在黑暗中彼此依偎,如同深秋的果实,沉甸甸地悬挂在记忆的枝头。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旋转着飘落。它在风中划出悠长的弧线,最终亲吻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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