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周寻离开三天之后,一则新闻在网上蔓延开来,一路蹿上了热搜,标题是“大妈为盲人男子让座,却反受其辱骂”。
视频画面中,公交车上一位阿姨给一个身穿蓝色冲锋衣的盲人男子让座,男子表示了拒绝,阿姨便动手拉他,男子却大声说:“不要拉我。”阿姨却依然不肯放手,结果男子摔倒在地,场面十分混乱。
陆薇看着监控视频中那件蓝色冲锋衣,突然想起第一次遇到周寻,她拉扯盲杖时他的惊恐。
自从认识周寻以来,陆薇了解了很多关于视障人群的常识,比如在提供帮助之前一定要先征求对方同意,不能拉盲杖,更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肢体拉扯。
但是这则新闻下面,网友们纷纷将矛头指向男子,话语不堪入目,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
“怎么这么没礼貌呢?盲人难道不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吗?”
“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呢?感官残疾的人,大概都有点心理问题吧。”
甚至有人说:“盲人为什么独自出行,他的亲人朋友为什么不陪同?”
“盲人为什么要坐公交车,打车不行吗?”
陆薇气不打一处来,留言道:“谁规定盲人不能坐公交车了?为什么不反思我们的无障碍设施不到位,反而去指责残障人士,他们独自外出、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有错吗?”
网友回复道:“但是他不仅给别人添麻烦,还对好心让座的阿姨无礼,眼瞎不可怕,心盲才真的可怕。”
陆薇心口一堵,气得两眼发黑,她一条一条地与网友论战,却迎来了铺天盖地的恶语,陆薇一夜没有睡好,她躺在床上仿佛处身流言蜚语的海洋,浮沉不定,辗转难安。
两天之后,周寻依然没有回来,雪球的狗粮吃光了,陆薇便给周寻打电话,但是电话一直无人接听,陆薇只得从超市买了,喂给雪球,她坐在地板上看它埋头叭叭地吃。
雪球感受到她的注视,吃着吃着停了下来。它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周寻曾告诉过她,雪球以前只是他的宠物狗,他失明后雪球接受了一年多的训练成为业余导盲犬,虽然与真正的导盲犬相距甚远,但他依然认为它是最优秀的。
雪球突然扭身跑了,它钻到一堆画中间,对着最里面的一幅摇尾巴。
“你想让我看这幅画?”陆薇说着将其抽了出来。
是一张女孩的肖像,画中的女孩长相姣好,笑容清甜,画面光影交错,色泽明朗,群青、橘红、普兰、浅绿……像一首色彩斑斓的诗歌,画的右下角写着周寻的名字和五年之前的日期。
“这是他画的……”陆薇的眼泪夺眶而出,眼前的画面成为彩色的云雾。
雪球依然望着她,轻轻地摇着尾巴。
她仔细端详着画里的女孩,蓦地笑了,她摸摸它的头:“雪球,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惜我不是她。”
这天下午周寻打来电话:“陆薇,你有事吗,我需要你。”
“你现在怎么样,你在哪里?”陆薇慌忙问道。
“我没事,”他说,“你来找我,我想请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陆薇依照他发来的地址,来到一个小区的停车场,周寻正坐在一辆黑色越野车的驾驶室等她,听见她过来,他推门下车,将一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你能用这辆车带我去黄石海滩吗?”
“这车是?”
“是我的,”他摸摸车身上的灰,“但已经好久没碰过它了。”
陆薇笑笑:“那会不会亏电了?”
“不会,我父母会定期保养它。”
“好,那你先上车坐好。”
他转到副驾驶位上坐了,系好安全带。
陆薇启动了车子,果然车况良好,油也是满的。
黄石海滩距市区四五十公里,夏天游人很多,但陆薇从来没有冬天的时候去过。车开上高速,阳光炽烈,十分耀眼。
周寻取出墨镜戴上,陆薇说:“现在阳光很好,你可以看到吗?”
他说:“我有微弱的光感,就像现在光线很强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点光亮——但我讨厌这点毫无用处的光感。”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不曾见过光明。陆薇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她沉默片刻说:“那件事我一直在关注,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他没有回答,过了会才说:“我戴墨镜是不是更不像盲人了?”
陆薇笑笑说:“是啊,大帅哥,是我想去搭讪的那种。”
“那我再把盲杖拿出来是不是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就是我们……现在的故事?”
他们很快到达了海滩,海潮呜咽,海风刺骨,一片萧瑟,人星寥寥。周寻在海滩上走得很艰难,陆薇说:“让我牵你的手好吗?”
他收起盲杖将自己的手交到她的手中,风很大,她也走得摇摇晃晃,他感受到身边女孩的纤弱,轻轻说道:“本该是我照顾你才对。”
本该,多么残酷的词,他本该骄傲得令她无法直视,他本该拥有这世间无限美好,陆薇想着,强忍着澎湃的心绪带他来到那块许愿石前。
许愿石上刻有许多游客的留言,据说,如果石头上的字五年之后还在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你在这里许过愿?”陆薇说。
“嗯,你帮我找找我的名字,大概在最右侧最高处。”
陆薇一点点看过去,果然在石头上看到即将被腐蚀殆尽的“周寻”二字,他的名字之前是“我要画画”。
“扶我过去,我想看看。”他说,他用了“看”字。
她把他的手放在那几个字上,他抚摸着那些已模糊不清的字迹,仔细地感受着它们。
“可以让我自己待会吗?”周寻说。
“什么意思?”
“你先回车里,我一会过去找你。”
海风呼啸着,将陆薇的头发吹乱,扑在脸颊上,她说:“你别傻,我是不会走的。”
他笑了:“你才傻,我如果想死肯定不会叫你来的。”他说着向海边走去。
“你站住!”陆薇喊道,“你又看不到,这太危险了。”
海浪如惊雷,铺天盖地,周寻说:“五年前我来到这里,那是最后一次开车,那时候已经快看不见了,我希望能出车祸死掉……那天我来到这里,刻下了这些字,天黑了,我坐在车里特别害怕,然后我叫了代驾……”
他的身姿不再笔挺,微微佝偻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痛苦,她想安慰他,却觉得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在画画吗?你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是啊,后来我告诉自己,哪怕看不见也没关系,只要我乐观一些、努力一些,依然可以好好活着,可是,我现在才明白,这都是自欺欺人。”
“没有,你很棒,也很优秀,你只是太封闭自己了,你应该站出来让别人看见你!”陆薇说。
周寻笑笑:“怎么看见?像沈先生那样成为伟大的盲人画家吗?成为身残志坚的励志模范吗?我不是,我不坚强也不伟大,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可是……”他的声音哽咽了,“陆薇,我以后可能不会再画画了,也不会再住在这个城市了。我被网暴,很多人在扒我的信息,我不想面对这些……”
“那件事现在影响很大,但是你没有错,不应该承受那些负面评价,你应该站出来发声,公众会理解你的。”陆薇说。
他摇摇头:“我不要……你们总是以救世主的悲悯看着我,即使你们的‘帮助’给我造成很大的麻烦,我也得感激涕零来满足你们的英雄主义情怀,我不需要你们的理解。”
陆薇拉起他的手:“不要说‘你们’,我们并没有区别。”
他甩开她的手,冷笑着:“盲人和明眼人没有区别?”他在风中摇摇晃晃,目光空洞而茫然,“我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没办法不给别人添麻烦——你就在我身边,我却看不见,你知道吗,我看不见你……”
他的声音在浪涛中支离破碎,陆薇向前将他抱住:“周寻,不是的!你虽然看不见我,但是我就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我的存在。”
他却将她推开,转过身去,面对着大海。
她看着他的背影大声说:“我试过了,我蒙上眼睛把家里打扫了一遍,还给自己做了饭,看不见真的很难,但依然能够做到很多事,你已经克服了这么多困难,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你比自己想像的强大得多,我相信你不会这么轻易被击垮。”
陆薇说着,眼里浸满了泪水:“周寻,答应我,不管怎样都不要放弃画画,我看到一幅你以前的画,你画得非常好,但我更喜欢你现在的画,你的画里有种永不屈服的倔强,它们是光,会照亮千千万万人,至少,你已经照亮了我。你应该一直画下去。”
周寻的身影微微一颤,他慢慢说:“你看到那幅画了……”
“嗯。”陆薇略略迟疑问道,“她……是你女朋友?”
“前女友……”他回转身,沉默了片刻说,“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
陆薇摇摇头,方想到他看不见,于是说:“不是,普通朋友而已,他业余时也画画,但画得很差劲。”
两人相对站在海风中,沉默无语,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不知道他眼中的她和现实的她有多大差距,但她相信她与她终会重合在一起。
周寻轻轻笑了:“你真的蒙着眼睛打扫了房间,还做了饭?”
“是啊。”
“你做的什么饭?”
“就……只泡了个面。”
“有没有烫到?”
“没有,还不至于那么笨。”
“那你再睁开眼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陆薇看着他说:“感觉很明亮,甚至有些不适应。”
周寻伸出手在虚空中寻找她,她握住他的手,他将她拉至身旁:“你说的对,你就在我身边,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存在。”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子,“送你的,是个海洋瓶,店家说里面是蓝色的大海和白色的沙子,还有五彩的石头和贝壳,我想大概很漂亮,于是就买了。”
陆薇接了过来,看着他笑笑:“确实很漂亮,谢谢你。”
“是我要谢谢你。”他深深将她拥在怀中,“谢谢你,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