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地的土话将老人过世了说成“走了”、“岁大了”,或者是为了减轻伤感,或者是为了吉祥忌讳,或者仅仅是为了避免将那个字说出口,反正这个古老的传统因为对死亡的敬畏,在我们地方一辈辈人的口耳相传中被保留了下来,就像是一个历史悠久而名声大振的古董,每个村里人对此都拥有一种特殊的默契。
这些年,随着我一点点长大,身边的几位邻居也开始一个个地走了,就像秋天,到了时节,树叶开始一片片落下,人生凋零,就像被秋风清扫干净了,不见人影,不见声音,唯有留在记忆里的像枝头的最后一片残叶,随风扑扇。
我家西北方位住着两位老人,按宗族里的关系,我要叫他们太公和婆太。太公貌是一个文化人,家中有很多的藏书和各种文房四宝,所以小时候,总喜欢到他家里去爬上爬下,各种玩耍。姐姐有一次在饭桌聊起来,说那时候夏天天气炎热,爸妈在大堂里睡觉,我们就一起偷偷地溜出去,去太公那里看一两个小时的香港武侠电视剧。小时候的我们,总是被那些服装靓丽、挥拳踢腿的画面所吸引。后来,就像是时间到了,时钟走到了某一个应该睡觉的位置,先是太公过世了,没几年,婆太也跟着去了。
隔了几年,我家南边的一对老人也走了。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们家的后面就对着我家的大门,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能看到手里抓着一根龙头小拐杖的阿公从我们家门前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在我不注意的某个时刻又慢慢地走回来。只是那时候的阿婆性子急,脾气躁,常常拉开了后门,站在台阶上抄着双手,一声大吼,就轻易地把我从书中吵醒。只是随着时间的过去,那阿婆的吼声和阿公的身影都被历史的尘埃所淹没、倾倒,就像是某一天早上,阿公和阿婆一起走了出去,一起走入了历史深处,不再回头。
再然后是我西边路对面的阿婆和阿公。我曾经写过他们家的大红枣树,那是我童年记忆中一直憧憬的东西。性格爽快的阿婆常常会带着各种好吃的东西来我们家,和我母亲说说生活中的各种琐事。这次过年的时候,阿婆的媳妇从外地回来到我们家闲坐,聊起她的婆婆,她说“婆婆在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我插手,家里的各种事情都被她管得很好。今年正好是猴年,以前她经常会说,我们家里有三头猴子,再怎么样家里也不会受穷的。”她这样一说,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一下,大家的心里都想起了阿婆平时的样子。性格外向的阿婆一走,原本就内向的阿公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我私心里有时以为,性格沉闷的阿公平日里少了阿婆的热闹,于是忍不住追到另一个地方,和阿婆继续他们的家长里短。
除此之外,我东面的阿公前几年也走了。阿公高大的身材,圆圆的脸,平日里脸上常常挂着微笑,和周围的邻居之间都是非常的客气。只是人老了,耐不住疾病的折磨,瞬间的消瘦后,于我在外读书的日子里悄悄地走了。我回来在这边上班后,常常在周末的早上,从窗户外面看着一身黑色身影走过,她手挎一个布袋,袋口伸出一截十几根红色的线香尖尖。在清晨泛绿的夜色中,渐渐走远。我知道,隔着影影幢幢的房子,在几里地外,人烟稀少处坐落着一座庙宇。在影影袅袅的檀香中,她的记忆缓缓打开,或许可以看到那个牵手走了一辈子的人。
以前的时候,我总是没有深刻想过,或许是因为如今人届而立,世界在我的面前打开了新的天地,各种工作、生活的琐碎和烦扰扑面而来,早已经将我淹没,也将我对那些童年的、慈祥的回忆压迫到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偶尔想起,也会很快地如书翻页,随风而逝。
近日,一位朋友的奶奶过世了,我去他家里送人情,路上走错了方向,看到一处大棚搭起的地方,下意识地走过去,不过翻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无奈只能电话重新联系。到了朋友处,在餐桌上闲聊的时候,说起这件事,他说,“千万不要走错了,最近这几天本地一共有五位老人岁大了,前两天我们去火葬场的时候,可是等死我们了。”
半举着酒杯,看着杯中黄色的液体和白色的泡沫在左右摇晃,我忽然想起我的那几位已经离开的邻居,除了感叹生命无常,如烟花易逝之外,他们用自己的相继离开,却好像永远的无声无息的远远站在那里,似乎还想要告诉我一点什么。他们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睡前的时候有时候喜欢翻一下微信的公众号,每当看到那些劝慰人们要懂得珍惜时间、珍惜家人、珍惜健康的文章,很多时候总是一笑而过,因为太过寻常,因为早已看厌,因为不合胃口,因为没有诚意,所以页面没翻几下,就点了右上角的大叉给它们宣判了死刑。
中间累了,闭目养神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海底的贝壳、光洁的珍珠,和一个词语:大浪淘沙。
我们的人生,所经历的事情和所遇到的人,对我们来说,都会过去,都会消逝,那么真正的意义在于哪里呢?如同大浪淘沙,被时光浪花淘洗剩下的记忆,究竟有什么用处呢?我似乎明白,或许他们只想用自己的一生告诉你一句话:对自己好点,对家人好点,对这个世界善意一点。也许只有你身边的人用他一生演绎的故事才能给你带来更多的感触,因为我们早已被生活的担子压得冷漠太久,麻木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