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难走,步履永不停
——观电影《步履不停》有感
《步履不停》为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所拍摄的家庭伦理电影。从情节上看,整部电影显得波澜不惊,朴实无华,就如同我们自己或者周围无数家庭的生活写照一般。但导演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他运用细腻温婉的手法将平凡的生活拍得有滋有味,引人入胜,让观众和影片人物之间仅隔着一层屏幕,若即又若离。
电影最特别的一点在于注重细节描述。导演对细节的敏感,让他镜头下的人物都极其丰富生动。他们或世俗不堪或坚韧可爱,或坚硬粗糙或柔软细腻,无一不真实,无一不饱满,无一不亲切,他们是我们生活中遇见的任何一个人。同时,导演的镜头构图唯美,画面色彩温馨清丽,总能让观者在无形中感受到生活的希望。
影片故事从横山一家长子的15周年忌日开始。分散在不同地方的三个家庭重新聚在一起,新婚不久的次子良多一家,幸福美满的女儿千奈美一家以及年老独居的父母一家。三个家庭在长子忌日聚首,在感怀故人的时候又重新勾起人物内心的执念和往事,看似天伦之乐中却暗流涌动。
(一) 夙愿落空的父亲
父亲恭平是业已退休的医生,和妻子敏子一直住在连着医院的房子里。他看似闲散,却一直放不下自己的事业,怎奈继承其事业的长子纯平在15年前因救落水儿童而溺水死亡。所以对于长子的离世他从未释怀,更对致纯平死亡的现已23岁的无业青年雄芳憎恨怨怼。
次子良多,年幼时曾期望和哥哥一起子承父业做医生,但年长后发现自己更多喜爱的是绘画。于是父子关系僵化,离家出走做了一名绘画修复师。
良多与父亲关系一直紧张,他对父亲的古板僵化和家长权威从来不买账,不论是父亲对雄芳的憎恨辱骂还是诱导其继子小敦从事医生的想法,他都坚决反对。
“我的儿子为什么要救那么无用的人?”
“别在孩子面前说‘没用’、‘垃圾’。”
“电视台工作……真是自命不凡。”
“他没有自命不凡。”
“实际上他差不多在做(广告)兼职。”
“那有什么问题?他还年轻。”
“他的身体在飙长,他活着没有意义。”
……
“当医生就这么重要?广告是份正常职业,谁知道纯平活着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只是人……”
在雄芳的问题上良多和父亲争执不休,与其说他在为雄芳正名,不如说他在为自己正名。良多为了理想不惜和父亲闹僵,离家出走搞绘画,可人到中年却失业困顿。为了不被父亲看低,他在回家的路上请求妻子不要将失业的事情告知父母,还在父亲面前说“绘画修复是和医生一样重要的工作”,希望得到父亲的尊重与肯定。所以当父亲辱骂雄芳时,他听着那些刺耳的话语,无一不像是落在自己身上,以致情绪激烈地和父亲争吵起来。
父亲恭平,一生为了救死扶伤努力工作,就连儿子纯平意外身亡时也奔波在外救治中毒病人。他失去最喜爱的儿子,最优秀的继承人,自责又懊恼,却永远没人能明白他心中那种无法愈合的痛,以至于他只有将这种怨恨转嫁到无能又肥胖的雄芳身上才能好过一点。
(二)无奈复仇的母亲
母亲敏子是这部电影刻画最深刻的一个人物。她慈爱又残酷,单纯又复杂。她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主妇,一生以丈夫和儿女为中心,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但现实生活总跟她开残忍的玩笑,让她变得坚韧又虚伪。
她可以人前彬彬有礼,人后却批评诋毁。这样的细节有很多,比如她不喜欢次子带着拖油瓶的二婚媳妇儿,还未见面就能对着女儿说对些难听的话。就算见面,有几分喜欢她也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刺激对方。但同时,她还能细致的给对方准备洗漱用品,赠送精心收藏的和服。同样地,她憎恨间接害死长子的雄芳,也看得见雄芳的痛苦和不堪,但她选择视若无睹。每次祭拜完,还能若无其事满脸和蔼的邀请对方明年再来参加。
儿子良多看不过去,当天晚上和母亲理论起来。
“我们是不是该放了雄芳,我们不要邀请他了。”
“为什么?”
“他看到我们会很难过的。”
“所以我要邀请他。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淡忘了,是他的错纯平死了。”
“但是雄芳没有……”
“这对父母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能恨某一个人,自己就会感觉更糟。所以我每年都会邀请他,这也让他很痛苦,神不会因此惩罚我吧。”
“这是你邀请他来的理由吗?你真残忍。”
“我不残忍。我认为这很正常,当你成为一名父亲时你会发现。”
敏子同丈夫一样无法释怀长子纯平之死,她憎恨、怨怼雄芳,要让他永远承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她那么怀念纯平,除了纯平本身优秀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大概是纯平做为长子,是她和丈夫恭平真正爱的结晶,是丈夫对她爱的见证,因而包含了她对爱情,对生活的所有美好幻想。所以纯平的逝去,无疑象征着她关于爱情所有美好的逝去。于是她不能忘怀,更不能原谅酿成这个巨大错误的人。
在当天晚饭上,儿媳为了讨好公婆,和公公讨论起他所爱好的音乐,并询问公婆之间有什么浪漫歌曲,恭平连忙否认,敏子心有不甘,终于和丈夫撕破脸皮,拿出一张珍藏已久的老唱片《BLUE LIGHT横滨》。当优美女声极富情感的唱着,“我们永远走着,我们永远走着……”,恭平却毫无预兆的加快了扒饭速度。
这一谜底终于在恭平沐浴时揭开,他和敏子之间的恩怨也就此揭晓。
“你什么时候买的?”
“什么?”
“唱片。”
“那个时候我背着良多到那女人家里,我听见你的声音从她房间传出来,屋里唱着歌。我不想打扰你们,就自己直接回家了。第二天在车站买了这张唱片。”
一个女人面对丈夫出轨而隐忍不发几十年,反而将丈夫出轨的证据买回来,在空无一人的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给自己听,一次又一次的自剖伤口,从鲜血淋漓直至麻木坏死。甚至在丈夫质问时,也只是云淡风轻的娓娓道来,还能用轻快的语调一遍遍唱着“我们永远走着,我们永远走着”。
那是一种对自己怎样的残忍啊!
她对自己都尚且如此,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让纯平丧命的雄芳呢?又怎么会轻易放过给自己造成无尽痛苦的恭平呢?所以她一年年邀请雄芳来参加忌日,一次次当着恭平的面唱着他出轨时的歌曲。
她以刺痛自己为代价来刺痛对方,在所不惜。
对于母亲终于当着父亲的面放出歌曲《BLUE LIGHT横滨》,良多是高兴的,他甚至跟妻子夸耀母亲的胜利。可见在这个家里,至少良多是一直知道父亲出轨的事实,也知道母亲隐忍不发的痛苦,所以他同情母亲而必然与父亲产生嫌隙,再加上父亲的专横独断和偏心哥哥纯平,他们父子之间只能是越走越远。
敏子虽然有或多或少的缺点,但瑕不掩瑜,做为母亲她无疑是慈爱善良的。在给儿子纯平扫墓时她的一句平静无波的话,却让闻者心碎“没有什么比在儿子的墓前祈祷更难受的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对父母而言无疑是人生最大的痛楚了。后来在返回的路上,她看见一只黄色的蝴蝶,对良多说,“听人说冬天不死的蝴蝶,来年会变成黄色。听到这话后,每次看见黄色的蝴蝶都让我心碎。”她大概是想到了长子纯平,期望他能像黄色的蝴蝶一样不会死去。所以在当天晚上,有只黄色的蝴蝶飞进屋里时,敏子似着了魔般不停的追赶蝴蝶,嘴里不停念叨,“你从坟墓飞到我们家对吗?”良多想将门拉开让蝴蝶飞出去,她阻止,“关上,可能是纯平。”一边抓一边喊“纯平”、“纯平”。好不凄惶。最终黄蝴蝶落在纯平的遗照上,她说,“看,纯平。我奶奶十七周年就有一只蝴蝶飞进了屋里。”
“学语先知父母呼,每逢退食足娱吾。”
“秋来归去无聊甚,融处伤情痛切肤。”
十月怀胎的艰辛,培育成长的不易。孩子的逝去对于母亲而言无疑是永远也无法缓解的切肤之痛。
所以,敏子即便有人物缺陷,却也让人无法真正讨厌,她值得任何人的谅解。
(三)孤独寂寞的翁妪
城市化浪潮的加快,让年轻人不断的涌向城市,追求他们的“城市梦”。老人被遗留在乡下小镇,过着孤独寂寞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无奈地走向生命的终结。
恭平和敏子同其他老人一样,相守在小镇度过晚年。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恭平的家庭主体地位在逐渐下滑,他变的形单形只,融入不了家庭成员之中。看着大家谈笑风生,他只能气急败坏的独自藏在以前的工作室里。对外孙们高呼“外婆的房子真漂亮!”耿耿于怀,对拍摄家庭合照时按照女婿的要求调整姿势而拒绝合作。当女儿上楼寻觅他时,原本呆坐着生闷气的他,听见敲门声就马上手忙脚乱的翻开桌上放着的文件佯装从前繁忙的样子。
他不想被当做弱者,可却无法阻挡数月无情的更迭而年老体衰。再加上夫妻不和,父子不和,最爱事业的无奈退出,更让他精神空虚无法慰藉。
敏子也一样,婚姻生活的不幸,儿女们的离去,让她晚年更缺乏安全感。她将用不上的袋子把冰箱塞的满满当当,只因这让她安心;一个人偷偷玩儿弹球盘,只因弹球盘的声音让她安心。
女儿千奈美想接父母一起同住,但敏子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不习惯和陌生人住在一起,拒绝同女儿女婿同住。
儿子良多,却还未真正意识到父母的孤独寂寞,在回家的车上和妻子达成协定过年就不再回来了。而此时,恭平还抱着幻想对敏子说,“(良多)过年还会回来的。”
三年后,恭平离世,与其争吵不休的敏子,也随之而去。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们为了理想奔赴远方,远离父母,远离故乡,如同良多。而如何处理好“远方”与“父母”之间的矛盾,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
(四)遗憾疼痛的良多
“人生路上步履不停,为何总是慢半拍。”慢半拍的良多,与父亲关系紧张,所以从来没有真正从父亲的角度思考为何父亲一直想要自己和哥哥能子承父业。直到看见父亲以前的患者被救护车带走,才体会到父亲的无助和无奈。夜里又将之前揉碎的作文纸粘贴好,达成与父亲的和解。
对于母亲,良多其实一直有些介怀她对哥哥的那种思念,不理解母亲为何一直为难雄芳,更看不见母亲那从未愈合的伤口。
慢半拍的良多,也不曾发现父母的孤独寂寞。虽然他在失业的情况下还能给母亲钱花,孝顺母亲,但他始终视远离父母为自由。
所以当父母去世后,良多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子欲孝而亲不在”。终身遗憾没能陪父亲踢一次比赛,没能完成母亲坐儿子汽车的心愿。但他却一直用行动来继承母亲的遗愿,努力工作买了汽车,按照母亲的意思生了女儿,每次给哥哥扫墓时还会学着母亲的样子给墓碑淋水,让哥哥解解暑。
最后在返回的路上,看见黄色的蝴蝶,他会学着母亲的样子,给女儿讲黄色蝴蝶的故事。
“那黄色的蝴蝶,就算是冬天也不会死去。它们的蛹在第二年又会重新绽放出美丽的黄蝴蝶。”
“谁告诉你的?”
“是谁呢……”
而继子小敦,或许是这个家庭最终和解的希望所在。他曾在忌日当晚祷告:
“今天我看见了一只黄蝴蝶,就像我和爸爸在轻井泽抓的那只。在我长大后,我想成为一名像爸爸一样的钢琴调音师,如果那不可能,我就想做一名医生。”
导演是枝裕和只讲述了横山家庭一天的活动,却在这二十四小时内,让我们尝尽了人世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不可不谓大师也。
生活从来不存在完美,大大小小的刺痛与遗憾,才终究铸就了生活的真实性,才终究让我们在平淡的一生中学会什么是爱,怎么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