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陶诗文||苏轼:《和陶桃花源,并引》 (析评·诗)

《和陶桃花源》是苏轼以陶渊明《桃花源记》为蓝本创作的和陶诗,主张"桃源"并非虚幻仙境,而是现实中具有隐逸特征的村落形态。

【原诗文】(序引)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馀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见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意天壤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予在颍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畤德麟者,曰:“公何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
(诗)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欲知真一处,要使六用废。桃源信不远,杖藜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绝学抱天艺。臂鸡有时鸣,尻驾无可税。苓龟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龁齧谢炮制。子骥虽形隔,渊明已心诣。高山不难越,浅水何足厉。不如我仇池,高举复几岁。从来一生死,近又等痴慧。梦往从之游,神交发吾蔽。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

【析评·诗·内容】全诗突破传统仙境想象,提出"桃源即武陵源"的实证观点,认为桃花源应是现实存在的自然聚落。诗中构建的"江湖"意象源自桃源之水,形成"江湖—桃源"的意象共生系统。

起首开门见山。“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二句点明了主题。佛经《宝藏论》:“凡圣不二,一切圆满。”凡圣指凡夫僧与圣僧。凡圣同居,龙蛇混杂,乃台宗所立四种佛土之一。道藏《云笈七签》:“老君曰:夫道一清一浊,一动一静;清静为本,浊动为末。”东坡融汇佛老,独抒己见,认为桃花源之类的胜景,“天壤间甚多”,不过是“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时隐时现,心诚则灵也。“欲知真一处,要使六用废”两句又是兼用佛老。陶弘景《真诰》卷二:“专守真一者,则头发不白,秃者更轸。”真一是道家保持本性、清静无为的修养,这里指代桃源。“六用废”系佛教禁欲说,佛教以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以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六根与六尘相接,便有种种嗜欲和烦恼,因而主张“庄严六根,皆令清静”(见《法华经·法师功德品》)。六根不用,自可返真。陶渊明原作实叙桃花源得而复失,东坡和诗驾空谈玄,诚如纪昀所评:“翻入一层,运意超妙,笔力亦曲折自如。”以上六句为全诗第一节。

“桃源信不远”句承上启下,过渡到第二节。作者先用四句写桃花源的古朴自然,大抵是就渊明原诗铺写成篇。但在东坡心目中,桃花源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所在,而是可望又可即的乐土。探访它吗?“杖藜”徐步,并“可小憩”。在那里,人人耕作,“以任地力”(语见《周·地官》)。在那里,“绝学无忧”(语见《老子》),惟求天官赐福,保佑五谷丰登。接下来“臂鸡有时鸣,尻驾天可税”二句,写桃源人的顺时乘便,随遇而安,这里综括了《庄子·大宗师》文意:“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尻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意谓假如我的左臂化为鸡,我将按时报晓;假如我的尻骨变为车轮,我将不另租车,以神行止。这里宣扬的是庄子的“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乐天知命,与世无争。“苓龟亦晨吸,杞狗或夜吠”二句,写桃源人的饮食无非是茯苓、枸杞,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灵丹妙药。“苓龟”即茯苓,可入药,《艺文类聚》卷八八引《嵩高山记》:“嵩岳有大树松,或百岁千岁,其精变为青牛,或为茯龟,采食其实得长生。”“杞狗”指枸杞子,亦可入药,施注引《罗浮山灵异事迹记》:“麻姑坛有枸杞树,时有赤犬见于树下,或天晴朗时,闻犬吠声。”此句与诗引“老人村”事遥相呼应。“耘樵得甘芳,龁囓谢炮制”,与作者《人参》诗所谓“上药无炮炙,龁囓尽根柢”同旨,说桃源中的耕者樵夫得到茯苓、枸杞等美味,不待炮制便狼吞虎咽,自可养生,益寿延年。“子骥虽形隔”句用《桃花源记》故实:“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亲往,未果,寻病终。”说桃源之难达。“渊明已心诣”则巧妙地归结到陶渊明对自己创造的世外桃源心领神会。以上二句照应本诗开头的“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

“高山不难越,浅水何足厉”则又是“桃源信不远”的具体化,引发下文:“不如我仇池,高举复几岁。”过渡到全诗第三节,结束了对桃源的实叙,转入对仇池的浪漫主义虚写。“从来一生死,近又等痴慧”,纯属老庄思想。王羲之《兰亭序》云:“固知一死生为虚诞。”《法苑珠林》云:“以智慧故灭意痴。”但东坡信奉死生一如、智愚无别之说,并非“从来”如此,只有仕途坎坷、穷愁潦倒、陷入窘境时,他才以这种信念寻求解脱。“蒲涧安期境,罗浮稚川界”二句,用的全是广州本地有关道人仙子的传说。施注引《岭表录异》云:“菖蒲涧在广州城之东北十五里,涧中生菖蒲,多是一寸十二节。山半有菖蒲观,跨水有玉舃阁,即安期生上升之地。”安期生本先秦方士,刘向《列仙传》附会为道家仙人。苏轼《广州蒲涧寺》诗自注:“相传安期生之故居,始皇访之于此。”颇有讽喻之意。施注又引《罗浮山记》云:“葛稚川入罗浮炼丹,弟子从之者五百余人。置观四所,今丹灶存焉。”葛稚川名洪,自号抱朴子,《晋书》卷七二有传。苏轼《游罗浮山一首赠儿子过》云:“东坡之师抱朴老,真契久已交前生。”在本诗中也说:“梦往从之游,神交发吾蔽。”表明东坡在惠州的贬谪生涯中,产生过游仙超尘、脱俗出世的念头,希望从古代仙人处找到精神寄托。“桃花满天下,流水在户外”,十字仙笔,回应第一节开端数句并醒题。“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做为全诗结句,是《桃花源记》“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引出的一番感慨,指点幻化,绾结极紧,深化了“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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