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习第27天《公孙丑上 凡九章》3.1

《孟子》学习第27天《公孙丑上 凡九章》3.1

原文阅读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字词注释

[1] 公孙丑:公孙,姓。丑,名。孟子的学生。

[2] 当路:当道,意为执掌政权。

[3] 许:兴。

[4] 曾西:曾申,字子西,曾参之子。

[5] 子路:即仲由,孔子的弟子。

[6] 蹵(cù)然:吃惊的样子。

[7] 先子:已去世的长辈,指曾参。

[8] 艴(fú)然:恼怒的样子。一作“勃”。

[9] 曾:竟然。

[10] 由:通“犹”。

[11] 洽:周遍。

[12] 贤圣之君六七作:商自成汤至于武丁,中间有大甲、大戊、祖乙、盘庚。作,兴。

[13] 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五人皆商朝贤臣。

[14] 镃(zī)基:锄头。

[15] 置邮:古代传达命令的驿站。


译文参考

公孙丑问道:“假设先生在齐国当政,管仲、晏子的功业能复兴吗?”

孟子说:“你真是齐国人,只知道管仲、晏子。有人曾经问曾西说:‘您和子路谁更有贤德?’曾西不安地说:‘他是我父亲所敬畏的人。’又问:‘那么您和管仲谁更有贤德?’曾西马上变得不高兴,说:‘你怎么能把我和管仲相比呢?管仲得到国君的信任是那样的专一,行使国家的政权是那样的长久,功业却是那样的微小,你怎么能把我和他相比!’”孟子又接着说:“管仲,是曾西都不愿学习的,你认为我愿意跟他相比吗?”

公孙丑说:“管仲帮助桓公称霸天下,晏子使他的君主天下扬名。二者还不值得效法吗?”

孟子说:“凭齐国的实力称王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如果这样,学生就更加困惑了。像文王那样的德行,活了百岁才去世,仍没有把仁德遍施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他的遗志,然后恩泽天下。现在您把统一天下说得那么容易,难道文王不值得效法吗?”

孟子说:“我们怎么能跟文王相比呢!从汤到武丁,圣贤的君主有六七个。天下人归服殷商已经很久了,时间久了就更难改变了。武丁使诸侯来朝,一统天下,就像把它放在手掌中转动一样容易。商纣距离武丁时间不长,当时的勋旧世家、善良习俗、先民遗风、仁惠政教,还有存在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些贤能的人来共同辅佐他。所以统治了很长时间才亡国。没有哪一寸土地不是纣王所有,没有哪一个百姓不是纣王的臣子,然而文王还能凭借方圆百里的地方创立伟业,因此是多么的不容易啊!齐人有谚语说:‘即使有智能,还得凭借形势。即使有锄头,还得等待农时。’现在的形势实行王政容易多了。夏后、商、周最兴盛的时候,国土没有超过一千里的,而齐国却拥有这样辽阔的土地;鸡鸣狗叫的声音到处听得到,齐国有如此多的民众。国土不必再开辟了,百姓不必再增加了,实行仁政称王天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况且圣王不出现,没有比现在更长久的了;百姓被暴政虐待,没有比现在更厉害的了。饥饿的人不挑剔食物,口渴的人不选择饮料。孔子说:‘道德的流行,比驿站传达命令还要快。’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施行仁政,百姓的高兴,就像倒吊的人被解救一样。所以付出古人一半的努力,而成效却是他们的一倍,只有现在的形势才能办到。”


核心内容解读

      这段对话展现了孟子对仁政思想的深刻见解,体现了其政治哲学的核心主张。

      首先,孟子指出了王道与霸道之辨的深层意蕴。孟子通过曾西之口贬抑管仲,实则是对春秋时期“霸道”政治的否定。李景林先生指出,孟子对管仲的贬抑并非否定事功本身,而是批判其“以力假仁”的功利主义本质。他认为,孟子通过曾西“艴然不悦”的态度,揭示了儒家对政治伦理的严格区分:管仲虽成就霸业,但其“尊王攘夷”只是停留在武力威慑层面,维系表面秩序,未能触及政治伦理的根本,未能建立基于仁心的政治本体。晏婴虽有贤名,终究是权宜之臣。孟子将这类政治实践定义为“功烈卑也”,因其缺乏道德根基,恰如孔子所言“管仲之器小哉”。这种评价背后,是孟子对战国诸侯"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的深刻判断。李景林先生特别强调,孟子在此并非否定历史人物的具体功绩,而是通过“辨志”(辨析动机)确立政治行为的道德标准。

    其次,面对公孙丑的质疑,孟子展现出对历史时势的辩证分析。他比较了文王时代与战国时期的政治生态:前者面对的是尚存余温的殷商正统,后者则处于“民之憔悴于虐政”的绝境。通过“虽有智慧,不如乘势”的齐谚,孟子揭示出政治实践的双重维度——既需要内在德性,更要把握外在时势。这种认识突破了传统儒家单纯强调道德修养的局限。

      针对孟子“乘势待时”的论述,李景林先生提出两点创见:一是“势”的双重维度:既包含客观历史条件,如齐国已有“地千里、民稠密”的物质基础,更指向主体对天命民心的把握能力。这种解释突破了将“势”简单等同于客观环境的传统认知。二是“时”的实践智慧:孟子所谓“饥者易食,渴者易饮”,被阐释为政治时机的辩证法——乱世中的民生苦难恰恰是推行仁政的最佳切入点。李景林先生认为,这种思想将儒家“时中”智慧发展为具有现实操作性的政治策略。

      第三,孟子论述了仁政实践的现实可行性。孟子以齐国现状为样本,构建起仁政实践的可行性模型。他观察到齐国已具备“地不过千里”“民不改聚”的物质基础,这正是实施仁政的先决条件。更关键的是,他提出“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民心向背理论,将政治合法性建立在民众的切实需求之上。李景林先生通过分析“倒悬”隐喻,强调孟子将政治合法性的核心归结为民心的即时响应,这种思想突破了传统儒家对礼乐制度的过度依赖,不仅超越了孔子“克己复礼”的保守倾向,更为后世“民本”思想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此外,本篇对话中揭示儒家道统观的深层逻辑,对圣贤谱系有重建意义。孟子对文王与管仲的对比,从精神传承维度看,文王代表的是一种“德性生命的绵延”,其百年未洽天下恰说明王道实践需要内在德性的累积;管仲象征的则是“工具理性的膨胀”,虽能快速见效却导致道德根基的瓦解。孟子对管仲的批评,本质上是对工具理性僭越价值理性的预警,这对当代社会发展同样具有警示意义。

      这段对话最终指向孟子政治哲学的核心命题: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唯有通过“行仁政而王”的彻底革新,才能实现“保民而王”的政治理想。其以“解倒悬”喻仁政之效,既是对战国现实的深刻洞察,也是对儒家政治伦理的创造性发展。这种将道德理想主义与现实功利主义相结合的思想进路,使孟子的仁政学说成为中国古代政治智慧的重要源头。孟子将政权合法性从“天命—血统”转向“民心—德性”,也为现代民主政治提供了伦理参照。

背景知识介绍

孟子思想在历史中政治地位的变化(下)

中国古代的专制制度,从整体上说,一直没有根本性的变化,但是,在不同时期,其具体表现形式又有所不同。明朝初年,朱元璋实行君主集权制,孟子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朱元璋读《孟子》,读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句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说:“此非臣所宜言者。”他不能容忍孟子关于君臣之间应当在人格上平等的思想,因此,决定罢黜孟子配享,并且下诏,如果有敢于进谏者,以“大不敬”之罪论处。这时朝廷上下震动很大,但无人敢言。当时,有一位朝臣钱唐敢于抗命,站出来冒死进谏,说:“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朝臣们无不为之担忧。朱元璋知道,如果真的给钱唐治罪,难以征服人心,于是以其态度诚恳而不予治罪,孟子配享也恢复了。但是,对于孟子的大不敬的言论,他是决不允许的,最终还是命令儒臣审查《孟子》全书,将其中不利于君主独裁的八十五条统统删去,重新编成《孟子节文》一书,使其在世间流传,《孟子》原书再不能作为考试命题、科举取士之用。这当然是读书人所始料不及的。

朱元璋虽然用皇帝的权力删削了《孟子》,但是,他所编成的《孟子节文》,却并没有、也不可能真正流传于世。因为孟子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成为知识分子的精神食粮。真正流传于世的,还是原来的《孟子》。这就证明,用政治手段压制一种思想,只能得势于一时,却不能长久。

当中国开始进入近代,思想文化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康有为领导的改良运动,产生了很大影响。康有为正当中西文化交汇之时,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在宣传民权和议会制,批判封建专制制度的过程中,从孔孟那里找到了精神支柱。他除了提倡春秋公羊学,对孟子的“民为贵,君为轻”的思想给予了极高评价,赋予新的内容,作为他的变法改革的理论依据。康有为说:“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又曰: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知此义者,孟子而后,其绝矣乎!绝之者盖二千年矣。恻恻哉!大道之晦,生民之艰,而遂至此乎?”康有为将孟子的“民贵君轻”之说视为二千年中国历史上的绝响,这是对孟子的最高评价,其目的是从中挖掘出民主思想,批判秦以来的专制制度。这种制度“只知君国为重乃大,以民为轻,于是两千年来,民功遂歇绝息灭于天下”。用孟子思想批判专制制度,康有为是第一人。

康有为作《孟子微》(1901),全面发挥孟子的思想,其中不乏用西方的民主、平等观念解释孟子的“民贵君轻”等学说的内容,实际上已经开了近现代用西方观念和方法解释中国哲学文化的先河。比如他明确指出,孟子的“民贵君轻”之说是立民主制太平之法,是以民为主而君为客,民为主而君为仆。这些议论当然并不完全符合孟子的原意,但也并不是毫无中西比较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康有为的解释,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开始,有其历史意义。而孟子正是在这种历史变革中产生了重要的历史效应。

康有为提倡公羊学,阐发“孔子作《春秋》改制之义”时,也很重视孟子的作用。他说:“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孟子继四圣之功,不言其德,唯言《春秋》,孟子私淑孔子,必不谬矣。”所谓“不谬”,是说孟子继承了孔子“春秋改制”的“微言大义”,因此,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从此以后,孟子所受到的赞扬或批评,都具有新的时代意义。

(完)

参考资料

《孟子通释》,李景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11月

《孟子(中华经典藏书)》,万丽华 蓝旭 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1月

《孟子》,蒙培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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