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刘方玄自汉南抵巴陵,夜宿江岸古馆。厅西有巴篱隔之,又有一厅,常扃鏁。云:“多怪物,使客不安,已十年不开矣。”中间为厅,廊崩摧,郡守完葺,至新净,而无人敢入。方玄都不知之,二更后,月色满庭,江山清寂。唯闻篱西有妇人言语笑咏之声,不甚辨。惟一老青衣语稍重而秦音者,言曰:“往年阿郎贬官时,常令老身骑偏面䯄,抱阿荆郎。阿荆郎娇,不肯稳坐,或偏于左,或偏于右,坠损老身左膊,至今天欲阴则酸痛焉。今又发矣,明日必天雨。如今阿荆郎官高也,不知有老身无?”复闻相应答者。俄而有歌者,歌音清细,若曳缕之不绝。复吟诗,吟声切切,如含酸和泪之词,不可辨其文。久而老青衣又云:“昔日阿荆郎,爱念‘青青河畔草’,今日亦可谓‘绵绵思远道’也。”仅四更,方言不闻。明旦,果大雨,呼馆吏讯之,吏云:“此西厅空无人。”方叙宾客不敢入之由。方玄因令开院视之,则秋草苍苔没阶,西则连山林,无人迹也。启其厅,厅则新净,了无所有。唯前间东柱上有诗一首,墨色甚新。其词曰:“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著。”视其言,则鬼之诗也。馆吏云:“此厅成来,不曾有人居,亦先无此题诗处。”乃知夜来人也。复以此访于人,终不能知之。
刘方玄隐士从汉南到巴陵,晚上住在江边的一个驿馆。院子西边又有个用篱笆隔开的院子,长期锁着门。据说里面有怪物,扰得住客不安,已经有十年没有开过门了。院中间的大厅,原来的游廊都毁坏了,郡守重修了它,干净整洁,却没人敢进去。方玄却一点都不知道,二更天后,满院月华如水,江山清澄静谧。只能听见篱笆西边有女人的说话谈笑的声音,也听不太清楚。
只有一个上了年纪有秦地口音的女仆说话声音较大,她说:“早年主人被贬时,曾叫老身骑一匹偏面䯄(䯄,指黄毛黑嘴马),抱着小主人阿荆郎,阿荆郎十分调皮,不好好坐着,一会儿偏到左边,一会儿偏到右边,造成老身左胳膊劳损,至今每到要下雨时就会酸痛。现在左胳膊又痛起来,明天肯定会下雨。如今阿荆郎已居高位,不知还记得老身么?”又听见有人应答。不久有人唱歌,歌声清亮,声音虽小,却连绵不绝。然后又有人吟诗,声音很低,语调好像十分悲伤,却听不见在说什么。过了很久,又听到刚才那个老女仆说:“以前阿荆郎,爱吟‘青青河边草’,现在我等也可说是‘绵绵思远道’了。”只是到了四更天,就没声音了。
第二天果然有大雨。方玄叫来驿长询问,驿长说:“这个西厅没有人。”然后才说了宾客不敢进西厅的原因。方玄令驿长打开院子查看,只见秋草苔藓漫布台阶,西边挨着一片山林,没有人迹。
打开房间,里面很干净,什么都没有。只在前面房间的东边柱子上发现一首诗,墨色还很新。诗说:“爹娘送给我青枫根,青枫已经长大,都不记得青枫叶落了几回了。当年我亲手刺绣的衣服,如今已成灰烬无法再穿了。”观诗中之意,是鬼写的诗。驿长说:“这院子自建成以来,就没人居住过,原先也没有这个题诗的地方。”才知是昨晚来的那几人题的。又拿着这诗去寻访知情人,终究也没弄明白。
《刘方玄》亦出自《博异记》,载于《太平广记》卷三百四十五,“鬼”类。刘方玄偶然在驿站听到几个鬼谈论往事,又看到一首鬼诗,篇幅虽短,却写得颇有人情味,文体更类小品而非小说。后世《聊斋志异》中,便有不少写鬼的短篇,风格类似,当是受到此文的一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