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诗会错过许多隐秘感动
现代诗带着原罪诞生,和古体诗比,言浅意淡,被叱为“什么东西”;和散文比,朦胧梦呓,被叱为“什么东西”。诗句更像密码,是两颗敏锐的心,隔空传音。不管是真实还是幻觉,某个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懂诗了。明丽精致、一瞥就震荡灵魂的句子,谁都能体会,而缥缈难寻的内核呢?内核在历史中,百年新诗,蹒跚走来,虽然密语如草蛇灰线,却也在传承里埋了伏笔。
一、勉力为之,且困且行,始具规模
中国新诗,出场仓促,表达粗粝,半旧半新,似诗非诗。
鸽子 胡适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刊出胡适先生这首《鸽子》,在《文学改良刍议》理论指导下,胡先生亲自下场践行。旧意未去,新意未开,半文半白,有形无神。胡先生作为新文学倡导者,矢志不渝地创作,至1920年积铢累寸到四十一二首新诗,合为《尝试集》,第一诗集诞生,以下是第一首:
蝴蝶 胡适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两年努力,勉力尝试之后证明,适之先生不适合写诗,就连后来写给情人曹诚英的《多谢》,也平淡无诗味:多谢你能来,慰我心中寂寞,伴我看山看月……胡先生最好的诗,是写给美国恋人韦莲司的《醉》: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老成持重的学人,在爱神的撩拨下也能灵光乍现,看来恋爱才是诗人的缪斯。一个文学体裁的兴起,光靠一位有愿力无才气的学者,肯定不行,于是胡适之的朋友们纷纷加入。沈尹默,刘半农,甚至鲁迅先生也来“凑热闹”,古体诗枷锁太重,格律诗烙印太深,他们的新诗几乎不值一读。茅盾先生对当时白话诗评价最中肯,“……多半是印象的,旁观的,同情的,所以缺乏深入的表现与热烈的情绪。”但就如没人会嫌弃祖母的皱纹,祖父的迟缓一样,我们记取尝试者的开创之功。诗坛寂寞,静待高手。这时一位年轻人匆匆登场,“大先生们,要不我试试?”他的名字叫汪静之,代表诗集《蕙的风》,他于民国诗坛就如晋之谢灵运,唐之卢照邻,虽未攀上巅峰,但隐隐然有高手风范。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拢来,
用仁爱的日光洗洁了;
重新送还给人们,
使误解从此消散了。
(节选自《我愿》)人心各异如其面,误会,猜忌甚至仇恨,在这方寸之间爆发战乱,诗人有大爱,“用仁爱的日光洗洁”人心,以此消愁解恨,妙。这首《我愿》是汪先生代表作,是民国最早的“诗人的诗”,也是中国新诗的转折点和里程碑。后面的新月派,闻一多,徐志摩,林徽因呼之欲出,新诗作为一种“舶来品”立住了根基。
二、奇花绽放,蔚蔚成风
唐诗在等李杜,宋词在等苏辛,明清小说在等兰陵笑笑生和曹雪芹,每种文学样式都有自己的真命天子,让其大放异彩。民国新诗有“五绝”,闻一多,徐志摩,郭沫若,林徽因,和戴望舒。
闻一多,被演讲盖住光芒的诗界大才。温先生的形象定格在“最后一次演讲”,稍微深入了解,就会发现,他是天才学者,天才诗人。是新诗规范的制定者,也是参赛者,制定规则肃穆严谨,新诗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和建筑美,现在依旧是诗歌评价的标准;下场写诗也拔得头筹,《红烛》和《死水》始终是诗界高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节选自《死水》)
结构整洁,韵律朗朗,画面明晰,再过一百年,仍旧是绝唱。甚至会凝化成文化习语,表达极度失望,破罐破摔时候,“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爱咋咋。
徐志摩,诗歌化身。不聊八卦,不骂“渣男”,抛开一切与诗歌无关的私生活,他就是诗中王者,随机去做街访:“你最喜欢的新诗诗人?”北岛舒婷怕是依旧会败下阵来,顾城海子怕是依旧排名靠后。清秀忧郁的面孔,一派天真的性情,在雨中奔跑去看彩虹,在雨中飞机撞山,烈焰升腾化身永恒。他的信念是,想要便去追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去追寻那就怯懦。他的离婚,他的失恋,都是人生信念的践行,可以承受求而不得的痛苦,不愿接受委曲求全的乡愿。诗人,如果内核是假的,笔底难有波澜,笔墨难动人心。看他的诗吧: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节选自《赠日本女郎》)
“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后,对女子姿容描摹也就这句了,“清水出芙蓉”一脉的人诗合一;其余要么风月妖娆,要么刻意雕饰,《花间集》的物化呆板,士大夫的居高临下,都不是平等姿态的欣赏。后来,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看着同学的脸,模仿出了志摩神韵:
你的脸像朵凋零的玫瑰,
一语低吟犹似清泉流水。(子尤)
志摩是多样的,诗体多变,诗情纷披,他的天才在于,旧学深厚(他是梁启超关门弟子),而诗文全然不受旧体诗桎梏,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节选自《沪杭车中》)
整个意境全是纳兰容若的《长相思·山一程》,“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形式上又在模仿陆游“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莫莫莫,催催催,山一程,水一程,一条桥,一支橹声,志摩的意象全是白话,全是现代,远远不似胡适、鲁迅现代诗的佶屈聱牙。你不得不怀疑,他就是缪斯本尊。
恋爱诗写到极致,以至于人们往往忽略了,志摩关心民间疾苦,把国家、民族未来和个人命运深深捆绑。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节选自《叫化活该》)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节选自《小幅的穷乐图》)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贵公子的眼,除了欣赏“太太客厅”里,才女们明艳闪耀,也被这人间惨剧刺痛。在他的诗集里,这样的作品很多。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另一位,性情和志摩完全相反的大诗人吧,郭沫若。
狂飙突进郭沫若。打开知乎,这个号称“精英”的群落,对郭沫若极尽抹黑造谣之能事,说他全无文人风骨,奸猾谄媚,以至于把诗情才情一并否定。那个特殊时代走来的人,时代屠杀了他们的灵魂和尊严,乌云散尽,恐惧消退,异代“精英”站在和平岸边,再次对他们鞭尸。易地而处,谁又敢说自己永远铁骨铮铮?道德标准会变化,作品才是永远的底气,还是看诗吧,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节选自《天狗》)
格律和音韵都适合放开朗诵,长短句相间,彻底展现了甩开一切束缚、冲决一切罗网的疯狂,就让我们吞日吞月吞一切吧。一直觉得郭老诗才,神辉烛照自屈原李白,后来夫子自道私淑惠特曼《草叶集》,那就更是血脉共振了,“我的声音追踪着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惠特曼也是吞世界的天狗。郭老除了《女神》抒情诗,也有不少诗剧比如《屈原》,《蔡文姬》等,戏剧的形式,诗歌的内核。路过郭沫若,走向林徽因,第一位女诗人出场了,一时众星捧月。
才貌双全林徽因。才貌双全这样的评价,多数时候是客气或敷衍,要么才欠佳,要么貌有瑕,而对林徽因,这四个字不够、甚至俗气。因为她不仅诗好,剧好散文好,还是共和国第一位女建筑学家,国徽设计者之一,才貌二字太小了。“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一联差强人意吧。于是她是两段三角恋的主角,金岳霖,梁思成,都爱她,她嫁给后者,和前者绯闻不绝;张幼仪,徐志摩和她,志摩幼仪已婚有子,疯狂追求林徽因,她应该也爱他,志摩离婚,幼仪独居,徽因嫁梁思成,志摩再婚娶陆小曼,乱吗?不是我写的乱,是他们关系乱。志摩就死在听徽因演讲的飞机上。徽因的《悼志摩》是她最好的散文,情真意切,哀婉动人。在八卦的路上走的有点远,还是看诗吧,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帜,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节选自《情愿》)
绘画美,音乐美,建筑美,三美合一。内容上是恋爱中的少女心思,情不知所起,不知所向,不知所终,只是一往而深。她爱上了恋爱的感觉,惆怅,飘零,都是诗。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节选自《那一晚》
终于,这是恋爱的坚定,射出丘比特的金箭,一个满弦,正中爱人心海,不管是梁思成还是徐志摩……当然还有她最经典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年轻时候希望这是写给徐志摩的,他们金童玉女,才子佳人,但是按年份看,写给儿子梁从诫的可能性更大。又怎样呢?八卦会消散,才情永存,作品不朽。只是不能再接受不如她万一的人,自称“才女”,看到现在号称“才女”如贾浅浅之流们,我就想拔枪,隔一个毙一个,剩下的一半,让她们在称号里把“才”拿掉,只剩下“女”,并发誓永远记住,自己就是个女的。路过灵动的林徽因,我们去见柔情蜜意的江南公子戴望舒。
外柔内刚戴望舒。你对江南水乡什么印象?园林,细雨,悠长的雨巷;你对江南女子什么印象?温婉,淡雅,一颦一笑的柔情。戴望舒的《雨巷》,塑造了人们对一座城和一类人的“定式”,并且是不依不饶不讲理的期待。另外,当时《雨巷》受到文坛大家叶圣陶的盛赞,诗界十年靡靡风,大家觉得“郭沫若太潦草,徐志摩太散漫,闻一多太死板”,于是《雨巷》出现了,看起来像是“丁香空结雨中愁”的延展和稀释,但音律,节奏,一行一行的排列,都开一时风气。而这样诗情散溢,性情如画的贵公子,却是个“暴脾气”,为声援学生,他两度被学校解聘而依旧故我。他的爱国诗也沉雄厚重:
我用无形的手掌摸索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破碎,那一角是和着血的泥,
那辽远的地方依然还完整,硬坚,
我依稀听到从那里传来雄壮的声音。(节选自《断章》)
诗是“断章”,国是山河破碎,到处泥血混合,但残垣断壁间,也有古老民族厚重的声音,召唤着“我”这样的同类。
新诗“五绝”,无论书写爱恋,命运还是志向,在那个国破山河在的时代里,都以诗为剑,护佑华夏,终归没有传唱广远,就让热血归历史,诗情传后世吧,诗,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三、两座高峰间的上坡和下坡
我想跳过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那是贫瘠之地,蛮荒,荆棘甚至瘴疠,可也有奇花零星开放。如果跳过去,就跳过了艾青和穆旦……
艾青,我的大堰河。是诗就是诗,不论它以什么形式呈现,不是诗,格律严谨、戴着镣铐起舞,也不是诗。艾青的诗,让我第一次愿意接受,叙事不抒情也可以是诗,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节选自《大堰河我的保姆》)
这首诗带来极大冲击,读完之后,我更愿意敬爱妈妈辈的所有女性,敬刻在骨子里善意和无私。但是后来,艾青,这位聂鲁达称之为中国第一诗人的大家,被迫写政治赞歌,他用笔守住了诗人的纯真和尊严,也断绝了天才的诗情,那个时代走来的人,全身而退太难了。好在他的密语被另一个年轻人,穆旦,早早接收。
穆旦,写译两无双。后来有个买民国文人全集的习惯,肇始于我爱的穆旦。他的诗文不用句摘,通篇都好,浑然一体的好,水草在水里,交相辉映。聪明挑剔如王小波在《青铜时代》序言里,借哥哥之口表达了对穆旦的敬意,“他(哥哥)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而评价的正是:
《青铜骑士》穆旦译: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穆旦翻译了济慈、拜伦、普希金,后世就不用重译济慈、拜伦、普希金了,一个思想者,一个文字高手,他用心血做一件事情,别人还怎么超越?
四、诗歌的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诗歌
人民从不缺乏创造力,缺乏一个喷涌而出的时代。八十年代诸多不完美,却是诗歌的黄金时代。北岛舒婷登场,《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多么畅快淋漓的抒情,多么尖刻直接的讽喻,痛斥大压抑时代的大虚伪。北岛笔力浑金璞玉,雕刻和刺戳都精准简练。他必须是一代人的偶像,一种文体的代表。舒婷,《致橡树》,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新时代的女性,更渴望独立,独立者才有真爱,不然就是依附和攀援。北岛舒婷的朦胧诗确实有种朦胧美,传递思想的神秘而不是语言的故弄玄虚。可是,他俩还不是天才,伟大的八十年代,海子和顾城的时代。
海子,诗歌王子,他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登基。天才对一切的洞见,不需要教育,不需要经历,只需要他神性的敏感。我没有完全读懂他,隐隐然觉得他是先知,哲人,吃了罂粟的大祭司,他的喃喃絮语是爻辞,给我指一条更智慧的通往真理的路。我不敢打断,不敢插嘴,我的思索跟不上他的表达,
是啊,山上只有槐树 杨树和松树
我们坐下 感受茫茫黄昏
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
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
(节选自《北方的树林》)
他肯定在暗示我什么,“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这是对人类普遍命运和处境的概括,而答案就是“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我猜想有人是感受到海子诗歌神辉烛照了,却不是我。跳出用“超验”的姿态去解读,我读他全集,这组密码破译,线索可能存在于不同诗歌。一路读来,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啊,箴言,慧语,四面八方纷纷砸来,他还调皮的问,懂了没,懂了没。突然我懂了,他路过麦田,说要关心粮食和蔬菜,顷刻间却卧在冰冷的铁轨上,生死,喜怒,起于风吹,落于黑暗。我惊觉,徐志摩飞机失事,或许是和撒旦的一场交换,就如海子卧轨一样,他们用寿命换来诗才和洞照一切的直觉。我赶快出门去喊停顾城,却发现他手里已经握着斧头。
顾城,你和撒旦置换了什么?当顾城的斧头落在妻子身上,当一根白绫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写《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孩子,再被提起就会和明朝徐渭,民国徐志摩,八十年代海子并排。你们都和撒旦达成了什么交易?顾城自小爱诗,八岁便在父亲面前背自己的小小作品。在那个打砸抢合法的时代,他遭遇了太多惊吓,敏感到名满天下依然不自信、没有安全感,妻子谢烨,是守护这个敏感孩子的“幻想妈妈”。他对妻子的爱,是控制,据为己有的控制,她不能穿短裤,不能穿露肉的上衣,他担心这个虎视眈眈的世界抢去“幻想妈妈”,他杀死她,永恒的拥有她。我们还是去看看,这个具备智慧直觉的孩子,是怎么用诗歌洞察这个世界的吧,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
我们可以脚踩黑暗,但一定要探寻光明,黑夜里的微光最亮,黑色眼里也有星辰大海。八十年代的学子,谁不是踏着上个时代的滴滴血痕,去求真求美。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顾城《远和近》)
空间再短的距离都沟壑难平,心,志向,意念的靠近才是真近,飘过我心头的云,也飘过你心头。天涯若比邻,比邻犹天涯,和你一起看云的人,也许在诗里。多想为你解读更多顾城的诗,但我们前面还有九十年代和新世纪。
五、是回光返照还是诗歌中兴?
在朦胧诗派之后,九十年代进入后朦胧时代,朦胧到怪话连篇、不知所云,诗歌离大众越来越远,要不是汪国真救场,九十年代就成了诗歌荒漠。汪国真太过清浅简单,这是时代矫枉过正的产物,也许就会留在时代里,不和历史一起前行了。我钟爱过的汪国真,孩子们还在读吗?很少了。
你知道子尤吗?他是新时代代表。《谁的青春有我狂》作者,《画天》作者,《你好,男生子尤》的子尤。他说二十世纪出生的作家里,只有两个天才,一个是张爱玲,一个是他自己。生于1990,卒于2006,他是不是也和撒旦置换了什么?寿命换天赋。一个孩子,能写什么呢?青春,友谊,懵懵懂懂的爱情,每个主题子尤都有别具一格的诗作,他还有更宏大的、贯穿时空的离别感伤。
忘记我,我们从未相逢,
我只是你身旁陌生的过路人。
但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呀!
因为我们那永恒的名字,青春!(节选自《献给我永远的》)
她喜欢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希望姑娘不要嘲笑他春心萌动的痴情,热烈的表达突然停住了,他意识到了中考会离别,高考会离别,人生处处都可能离别。正青春的人,突然意识到青春易逝,发出那一声略带祈求的低叹,“但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呀”,有种残忍的美丽。
子尤去世近二十年,我思念他近二十年,因为这个孩子的诗作里,有瞭望历史的野心,和接续未来的魄力。
曾经有人把爱情的期限
无限延长到一万年
那谁知道有什么样的景象
出现在一万年零一天
一万年零一天里多少个漆黑的夜
夜空下命运的声音在低低地念
夜空下命运的声音在低低地念……(节选自《我们的时代》)
一个孩子,没谈过恋爱,他在解构恋爱里的誓言,“我永远爱你”,永远有多远?“爱你一万年”,一万年零一天,爱会消失吗?在这漫长的期限里,夜会黑,人会变,谁能对抗无所不能的命运?我们时代的誓言,或者任何时代的誓言,都只是给种说法,不能对等为活法,而只是这种说法已然是一段关系的钥匙了。
岁月是一段等待连接又一段等待
人生是一句话语遥望又一句话语
从汉到唐,我遇见你
日月光华,旦复旦夕!
从唐到宋,我遇见你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节选自《两个人在奇迹》)
也许知己都是异代,我们崇古,慕古,古人诗文浇我块垒,古人名句抒我胸臆,异代知己没有嫌隙,没有背叛,因为一方的态度永远明确。从汉到唐,从唐到宋,也有一个你,也有一个我,在风中写下思念,在时间的迷宫里随时相遇。
你怎能不爱这样的子尤,他走的时候才十六岁,他也有神性的敏锐,无需经历就具备的洞察,如果天能假年,子尤遇到余秀华,他们会有说不完的话。
脑瘫诗人余秀华。她是脑瘫,不是脑残,她纯粹坦诚,聪敏灵秀,她在叫横店的村庄里,自家门廊下写诗,她只用白描手法和热烈情绪,就打败所有做出诗人姿态的写手。但她还是天生脑瘫儿,她的远方那么近,在农村,不事生产的人,不被心疼,丈夫打她,家人弃她,病痛折磨她,她只能写诗。她用一句“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让大半个中国的人听说了她,这样浓烈直白的表达,但你体会不到滥情的脏。她有更多好诗,能击碎万颗心。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节选自《我爱你》)
稗子和稻子长得很像,就如我和别人对你的爱一样,春天里,农民会摘掉稗子,你会舍弃我吗?身有残疾者的爱,虽然一样光辉,却难免卑微。余秀华和丈夫有婚姻有孩子,他肯定不爱她,毫无顾忌地说着外面的女人有多好。成名赚钱后,余秀华一次性买断了婚姻,解除了枷锁。一个青年说爱他,他俩在一起。也是这个青年,在激烈争吵后,打开直播,全网公开扇她耳光。他跪下道歉,她原谅了他。一个稗子的提心吊胆,是害怕失去。我们都去买她的诗,好不好?买《月光落在左手上》,买《我们爱过又忘记》,买正版,大陆诗歌薪火相续中,我们也算做出过八十块钱的贡献。
六、海峡那畔,似是故人来
中国是诗的国度,中文是诗的承载,海峡那畔,也曾诗意盎然。故人“长啸吟哦”而来,故人“马蹄哒哒”而来,故人唱着“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而来。
乡愁余光中。他是学者,是教授,是散文大家,是乡愁余光中。诗歌分为抒情,叙事,史诗,长诗短句……就如武林有少林武当峨眉华山……如果非要“关公战秦琼”的来场比试,“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这一句独占鳌头,它是中神通王重阳,让五绝俯首认输。可我只看到这一首气贯长虹,拿起先生的诗集,又放下,拿起先生的散文,放不下了。先生的诗,古意雅驯,但古意里长不出新诗。只盼是我见识浅薄,会有拨云见日妙悟顿开的一天。索性放肆到底,先生散文第一,翻译第二,诗第三。那首《寻李白》,有李白的功劳。
郑愁予的《错误》。我对台湾有文脉上的亲近感,这种感觉来自三个人,放肆桀骜的李敖,《流浪集》里的舒国治,跨马而去的郑愁予。他于台湾,是归人还是过客?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错误》)
江南烟雨,莲花开落;柳絮纷飞,人来人往,谁又不是这世界的过客?谁又能等来真正的归人?如果这不是个错误,归人归家,柴米淡茶,窗帷挂满衣服,烟雨弥散烟酒,哪个诗人愿意接受精神原乡变成真正故乡?
席慕蓉,草原格桑花。她祖籍内蒙古,我是内蒙人,她写“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也激动万分。前辈们要么磅礴澎湃,要么花开满园,她就如格桑花玲珑雅致,写什么都精巧。她的诗就如每个男生意念里的初恋,淡蓝色裙子,衣袂飘飘,肯定不粗鄙,也绝不妩媚。
你看她写青春,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的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节选自《青春一》)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身在青春,不可能有把握青春的经验,出离青春,才发现,那时昂首走过了遍是珍宝的土地,再回首,俯首可拾的珠贝皆化作枯萎黄花。
小心啊 你说 我们是置身在
一步都不可以走错的山脊上啊(节选自《距离》)
如果真有智慧存在,诗人的洞彻就是智慧的内核,诗人的隽语就是智慧的外化。世间美好,哪一件不是易碎易逝?知己、爱人、健康、亲情,一步都不要走错,彩云易散琉璃脆,错了不可逆。除开天灾人祸,人间不幸,非蠢即坏,坏是蠢的别名,因蠢而坏。读诗,读智慧。
起于胡适之,终于席慕蓉,我用近万言,梳理百年诗史,终归挂一漏万,但其中点滴感悟、碰撞,未尝不是另一种隔空传音。每个时代都有人宣布诗歌已死,他们死了,诗歌还活着,我在小众的诗刊里、学术文章里,读到了新时代的天才诗作,它们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等待着另一个诗意喷涌的时代。爱诗如你,望在字句间、历史中找到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