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流纱般缠绕在凤凰古城的吊脚楼之间，民俗站茶馆的雕花木窗半开着，水汽顺着窗棂缝隙悄然渗入。檐角的旧铜铃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被风撩动，发出半声喑哑的呜咽，仿佛是远古傩戏的余音在警示着什么。罗九斤坐在八仙桌旁，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撮烟丝，慢条斯理地填入铜烟壶中。烟末从指缝间飘落，在晨光中起舞，最后停驻在他布满老茧的指腹上。堂屋内弥漫着粗茶与烟丝混杂的醇厚气息，比往日松快些许。
角落里，阿蛮正在翻阅卷宗，指尖划过《辰州符与傩戏关联考》的牛皮封面时微微一顿。册子边缘已被翻得起毛，露出内里夹着的一页黄纸——朱砂写就的"驱邪咒"抄本，末尾一行小字墨迹深暗："傩戏咒词忌擅改，改则招煞"。她抬眼望向胡盼，指尖在纸页上轻叩，询问关于老苗医手稿中记载的"破傩咒"。胡盼握茶杯的手稍稍收紧，那手稿本是他编造的托辞，只得含糊应道："手稿字迹凌乱，我只整理出几句'避毒咒'。至于'破傩咒'，恐怕得亲眼见到法器，才能勾起些许记忆。"阿蛮未再追问，只将那页抄本轻轻折起一角，折痕深重，仿佛要将某个秘密永远封存。
这短暂缓和的气氛，在傩戏文化节开幕的清晨被彻底击碎。凤凰古城的青石板路吸饱夜露，踩上去发出"吱呀"声响。胡盼正抱着民俗纠纷册走向档案柜，还未触到柜锁，便被一个撞入门内的红帽年轻人打断。年轻人浑身湿透，蓝色工作服前襟沾满泥点，裤脚不断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罗、罗站长！周老师...唱《傩公斩鬼》的周老师，死、死在戏台上了！"罗九斤用烟杆拨弄铜烟壶中的炭火，动作未停，只将烟杆在桌沿轻磕："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说清楚，老周怎么没的？""是按戏里死的！"年轻人声音颤抖，"胸口插着桃木剑，脸上盖着凶神傩面具，跟《傩公斩鬼》里恶鬼被斩的模样，一丝不差！底下人都在说，是傩神爷来收魂了..."
胡盼心中猛地一沉，前世刑侦队练就的本能瞬间苏醒。戏台周围已经挤满了人，哭喊与议论交织如麻。守场民警见罗九斤到来，急忙拉起警戒线："台上的东西我们没敢动，怕犯了忌讳。"戏台中央，老周仰面倒地。金线绣制的"恶鬼"戏服沾满尘土，暗红污渍沿衣缝渗下，在台板上积成一小滩。一柄桃木剑直插左胸，剑柄红绸随风轻曳，如血幡招摇。胡盼戴上手套蹲下身，镊尖探向剑柄与剑身接合处——金属凹槽内壁泛着异常油光。他凑近细闻，油漆味底下钻出一缕苦杏仁的腥气。那味道如针刺入记忆深处——前世毒理课上，教官举瓶示警："此味记牢，逢之莫怠。""非傩神降罚。"胡盼抬头时，声音比戏台木板更沉，"桃木剑接口淬毒，是谋杀。"
旁立的年轻民警即刻挤上前来，眉头紧锁："你谁啊？无凭无据休得妄言！法医未验，岂能定论？""他是民俗站干事，司职民俗关联案件初勘。"罗九斤声不高，却令民警瞬时噤声，"按谋杀案护场，请法医速取毒样。"胡盼伸手揭向老周脸上傩面具。面具触手冰凉刺骨，雕刻凶神双目圆瞪，獠牙红漆艳如泣血。然指尖触至眼部镂空"眼窍"时，他动作骤止——正常傩面具眼窍边缘光洁，此具却毛糙不堪，数道斜向凿痕边缘挂着细碎木刺。他眯眼凝神，前世师傅所授"工具痕迹三看"在脑中回响。借戏台顶光，可见凿痕左偏，末端细小分叉，恰似工具崩缺所致。"阿蛮，"胡盼声线紧绷，"铅笔纸。"笔尖划纸沙沙声中，他迅速拓下凿痕形状，旁注："小型金属凿具，刃缘崩缺"。此时指端触至老周戏服内暗袋，摸出折叠黄纸。展开现出朱砂写就《傩公斩鬼》"驱邪咒"，然末尾多出四字，墨迹较前文浓重——"血债血偿"，似书写时倾注了所有恨意。"是恐吓信。"胡盼递过黄纸。阿蛮凑近细看，目光落回先前折角"驱邪咒"抄本，眉头骤拧："咒中'煞句'一字不差，凶手必通傩戏——寻常游客岂能写得如此精准？"
然而持拓印纸与黄纸寻至现场刑警队长时，所得却是疏淡回应。这位三十出头队长袖挽小臂，腕表耀目，掌中笔记本翻得哗响。听毕胡盼陈述，指尖在纸页顿挫，扫过桃木剑残留物旁"氰化物初筛"字样，眉尖微蹙即展，声线公式化："民俗站同志辛苦，然破案须循流程。法医毒理报告未出，岂能断中毒？此间面具凿痕、符纸，皆录作勘查参考，然非断案依凭。""参考"二字轻飘出口，胡盼捏拓印纸的手猛然发力，指节泛白，纸边皱痕深陷。戏台下人声忽如隔水幕，游客笑谈与小贩吆喝皆化模糊，唯余队长转身时皮鞋踏台板的噔噔声，声声敲心。此般轻视较重生时受疑更令人窒息——他明明握紧关键线索，却因沾民俗边角，竟连被正视的机会都不可得。
一只枯瘦手掌忽落肩头。罗九斤不知何时已立身后，铜烟壶中烟丝将烬，灰蓝烟雾绕白发飘散："小子，莫急。彼信试管之物，吾信眼底之痕。老周家此债，非今时结下——其父老周傩昔年篡改傩戏咒词，早已种下祸根。"胡盼猛抬头："篡改咒词？"罗九斤颔首，烟壶掌中转圜："八十年代，老周傩乃湘西名伶。演《傩公斩鬼》时，偏改驱邪咒煞句，自称可镇大邪。然落幕未半月，搭戏老吴爹便从吊脚楼坠亡——前日二人刚为改词争执，老吴爹斥其乱祖规，傩神必降罚。""血债血偿..."胡盼喃念黄纸字句，倏然转身直奔戏台后方。阿蛮未多言，疾步相随。
后台角落，数位老艺人蹲抽旱烟，烟袋锅子滋滋作响，烟圈缓升。见胡盼亮证，白发老人烟杆叩地，叹道："问老周傩耶？犟牛尔！傩词乃祖制，偏改之，果害老吴爹殒命。"另位戴蓝布帽老人指后台工具箱接话："老吴家有子名老吴，亦在戏班，闷如磐石。除敲锣鼓，后台木工、修面具皆其任。去岁见其修傩面，持小凿抠眼窍，唇间嘟囔当年周叔公改咒害父..."胡盼心跳如擂，急从证物袋取拓印纸，复从工具箱翻出那柄小凿——凿缘果有崩缺。置凿于拓印纸上，崩缺处与分叉痕严丝合合，若钥匙入锁。"即此凿！"胡盼气息急促，"老吴可触周面具，通傩戏咒词，具杀周动机——凶嫌即他！"阿蛮立寻刑警队长，将老吴身份、动机及凿痕吻合状详陈，末了补道："此非迷信。民俗背景与物证相契，老吴借傩戏形掩谋杀。若不速控，恐毁关键线索。"
刑警队长凝视凿痕吻合处，复瞥笔记本氰化物标注，面上轻慢终散。沉吟片刻，猛挥手："一队随我搜老吴家，重点查毒残与咒词相关物；二队留守，护面具凿具候法医复核！"警笛声划破古城晨空，雾气早散尽。胡盼立戏台下，望警车驶向老吴住处，掌中仍捏那拓印纸。纸边虽皱，凿痕清晰——歪斜数道，如民俗中暗藏的密码。戏台中央空荡，阳光落残留戏服碎片上，耀目刺眼。远处证物袋中，傩面具被光线映透，雕刻凶神眼珠正对地面阴影，若迷信外壳终裂，内里真相豁然洞开。罗九斤近前拍其肩，烟壶余烟犹散："今可悟否？民俗非妄信，刑侦非死规。二者相济，方事理洞明。"胡盼望空荡戏台，豁然开朗——两世为人，终明同一理：所谓傩神显灵，不过凶犯裹罪之衣；真正报应，永藏人心褶隙。而此间民俗线索，皆为照彻深渊之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能等待尸检报告的实习民警，而是能够以民俗为钥匙，用刑侦串联证据的民俗干事。这条将民俗与刑侦融为一体的道路，他没有走错。警车鸣笛声渐远，湘西的晨雾却又开始聚拢，仿佛还有许多秘密，等待这把特殊的钥匙来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