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月半明》(五)

(五)初见

“嗷——嗷——”一串尖锐刺耳的猪叫声从村西升起,直冲云霄,随后落到村子的每个角落,接着又有几串惊慌的叫声断断续续地炸了出来。几分钟后,惊慌地乱叫变成了痛苦地长鸣,这凄惨地长鸣持续地回荡在村子上空,如刺骨寒风般钻进了每一个此刻正露天在外的人的耳中,就连隔着玻璃躲在屋里的耳朵都没能逃脱这声长鸣地追捕。又过了几分钟,长鸣不再刺耳,转而变成了沙哑地哀嚎。大约半分钟后,哀嚎散去,这才听清一群男人咋咋呼呼地正大声喊叫着什么:“抓好后蹄,来来,一!二!起!”

二百多斤的猪身像一个巨大的面团摊在一块巨大的案板上,男人们喘着粗气有说有笑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两个小男孩正猫腰躲在墙角露出半个小脑袋既害怕又好奇地望着这边。老郑绕到石台前面,双手端起猪血盆径直走向前院,直奔苏梅家的厨房。其他人则留在后院烧火的烧火,洗刀的洗刀,各自忙活着。

“撩门帘儿!”,老郑距离厨房十米开外就提前喊道,苏梅赶忙探出半身撩开厨房的门帘放老郑进去,笑道:“这个老汉,还没到门口就让撩门帘儿。”

“后院事多了哇”老郑也不多言,放下血盆赶忙又回到了后院,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条不满一岁的小狼狗,从后院追到前院,始终不离老郑半步,倒也不闹腾,甚是机灵乖巧。

“马大爷,再给我找个气管子。”疤脸福岔开腿站在石台边的斜土坡上,俯身接过老马递来的一瓢开水往刀身上浇了一圈,利索地冲尽了残留的血渍,在身下冲起一片深红色的血泥,他起身将水瓢递回到老马的手里时说道。

“甚气管子?奥奥,是给轮胎打气的那个?你用气管子作甚?”老马有点摸不到头脑,困惑地问道。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咦?你们一般不都是用嘴吹猪么?”

“咳,马大爷,你说的用嘴吹,那都是以前的老师傅了,过去没那个条件,没个好点的肺活量还吃不了这口饭,哪像现在还有气管子能省点事,有那排场大点的杀厂,还买的气泵。”疤脸福耐心的解释道,“主要是我个人觉得用嘴吹有点不卫生,毕竟是别人家的猪肉,是要吃的,我这吹进去的空气,再咋说也是从我嘴里出去的,要是我自己家吃,那就不说了。”疤脸福见老马还有些不明白,一边甩着刀身上的水,一边憨笑着继续补充道。

“哈哈哈,崽福小子,也是个讲究人哇!”老马拍了拍疤脸福的肩膀回笑道,忽来地赞许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对,你梅姨人家挺爱干净,里里外外没个骚气仡佬,别让人家挑了理。”老马说罢便去前院寻气管子了。

疤脸福绕到猪尾旁抓起一只后蹄熟练地在蹄尖儿后面靠近蹄筋的柔软皮肤处用刀划开一个小口,然后接过老马递来的气管子,用开水烫了烫气嘴杀了杀菌,接着将气嘴塞进刚划开的小口里一些,腾出三指用力地捏紧小口的四周。只听“哧——哧——”老马在一旁配合着往猪皮下面打着气,老郑见猪身逐渐鼓了起来,赶忙找来绳子守在一旁,待整个猪身都鼓圆了,就捆紧猪蹄的刀口下沿把气憋住。老马收好气管子后和疤脸福一人拿了个水瓢,二人交替地从石台对面的大铁锅里舀上开水由头到尾往鼓起来的猪身上浇着,张侉子和谢三也不闲着,赶忙凑上前刮着被烫松的猪毛,只见他们人手一个巴掌大的半圆形铁皮卡在掌心,“唰——唰——”,一缕缕猪毛应声落地。

几个男人在后院的阴凉处默契地忙活着,方才那两个小男孩还在墙角后面猫着,不过其中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想是嫌人多挡着看不清,干脆直接跑到了跟前,巴不得自己也上手,这可是吓坏了另一个,不过考虑到此时早已没有了骇人的惨叫声,于是一番犹豫后竟也跟了过来,随即二人又齐齐地后退了几步,原来是被开水激起来的血腥味给熏到了。女人们则在厨房里忙着洗菜和面,正房里还窝着一群孩儿王正哈哈大笑着,村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似乎在商量着谁能听出这些声响究竟来自谁家。

苏梅家的这顿现杀猪菜,还没开饭,就已是里里外外一片声响,真是好不热闹。

“小月,小月,快,快领上这几个小家伙儿去你华叔家拿几个盆,再搬几个凳子,抱点儿碗筷过来。”苏梅一手握着剥了一半的大葱,一手推开正房的家门对一群围在电视机前看古装武侠奇幻剧入了神的孩儿王们急切地说道。

“诶呀,正看得红火的时候,再说我又不知道华叔家在哪。”王诗月眼睛盯着电视嘴里却委屈而不耐烦地回道。

“你都多大了,都是大学生了,还和一群娃娃挤在一起看些个什么喝天咋唔的电视剧。”苏梅乐道。

“诶呀,梅姨,念了大学也是娃娃么。”王诗月调皮地回道,眼睛却依旧盯着电视。

“你华叔是聪聪他三姑夫,就小时候和你说过的他们家娃娃是双胞胎的,你不是早就想看双胞胎么,大的念大学放假没回来兼职去了,二的辍学在家务农放羊,这会儿二的估计放羊还没回来,不过他家有兄弟两的合照,你去了能看照片。”苏梅站在门口继续笑着提醒道。

苏梅和小月的母亲刘芳是发小,她们都认为自己没有生儿子的福气,虽然后来都要了二胎,却也都是女儿。

苏梅选择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刘芳却因为受不了村里老人重男轻女的旧观念地束缚,选择搬去了城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会领着老公和孩子回来浅住一夜。这次是因为发小家里盖新房,刘芳才特意领着两个女儿一起回来多待两天,一来帮忙做饭收拾,二来和女儿一起沾沾老家农村的地气,城里的高楼住着不踏实,楼高人也心浮气躁的,而且回来还能和发小叙叙旧。

其实刘芳每次回来都需要很大的勇气,她需要给自己找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因为她无法面对旧观念留给她的阴影。即便村里守旧的老人大都已经过世了,而且过去了这么多年,村里的观念其实早就变了。这次回来的理由,刘芳嘴上说是如此,但只有苏梅心里清楚,她是多么地恋家和故作坚强。

苏梅知道小月虽在城里长大却并未见过双胞胎,而且一直很好奇是否长得一样,于是就拿这件事去勾她的好奇心,如此一说果然有效。小月心想这电视剧回了城里用电脑也可以看,虽说回了自己家一个人安静地看远不如在这里和孩儿王们一起看更热闹更有趣,不过能见见从小就听说过的双胞胎也是不错的,于是便准备起身。

奈何孩儿王们都看得入了神,根本无动于衷,只有墙角的电风扇努力地摇着头,脖子似乎还有些抽筋,一转到左边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

身边的几个小屁孩见有人搭话,便都假装听不见继续看着电视,直到苏梅拿起遥控强行按了电源键。孩儿王们瞬间炸了锅——敢怒不敢言的,敢言不敢骂的,敢骂不带脏话的,通通泄了气般从炕上、沙发上、凳子上和地上站起身极不情愿地走向屋外。

苏梅没好气地看着这群孩儿王们的表情,听着他们的抱怨,随即笑骂道:“小个泡们,咋接了,不吃饭了,钻进电视里了还。大人们忙得往下死了,你们就顾着看电视哇。”苏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转而又温柔地哄着道:“听话昂,我们家有新买的DVD了,一会儿让你华戎哥去街上租几盘影碟儿,爱看甚都有,武打片儿,喜剧片儿。”

“我要看科幻电影,我想看恐龙,租个企鹅纪录片,还有谍战...”苏梅听着孩儿王们的心愿,看着他们的表情由阴瞬间转晴,慈笑着随手摸了摸走在最后面的聪聪的后脑勺说道:“行,行,都行,下午没你们事,吃完饭好好看个够。”

“诶呀,大姑,你弄得我头上都是大葱味了。”聪聪双手反复扒拉着自己的小脑袋抱怨道,好像这样就可以赶走大葱味了。

“妈了个垛子,”苏梅继续笑着骂道,“你钻在羊肚子下面吃羊奶的时候咋不嫌膻气了,去,前头领着你小月姐认路去。”说着又慈爱地摸了几下他的小脑袋,聪聪赶紧小跑着闪远了,蹦蹦跳跳地追上小月,挽着她的手就朝东面去了。

“小聪的脑袋是大葱味儿,哈哈哈!”几个小孩在后面起着哄,聪聪转身吐了吐舌头并不愿搭理他们,继续挽着小月往前走。

“聪聪,你三姑家远不远?”小月刚出门就有些受不了农村的太阳,虽已尽量走在树荫下了,仍急切地问道。“对了,你带钥匙么?”小月忽然想起大人们都来帮忙了,梅姨说的那个双胞胎弟弟此刻也未必在家,老华家里哪还有人。

“小月姐,这是个小秘密。”聪聪忽然故作神秘地一手紧紧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弯成半圆捂到嘴边小声说道。“村里没小偷,一般都不锁门的,就算锁门,钥匙也都是在大门口的某个不起眼的石头下藏着。”他努力地踮起脚尖凑到小月的耳边继续小声道,生怕身后的孩儿王们也听到。

事实上,其他小孩家的钥匙问题也都是如此解决的,不过聪聪接下来说的才是真正的秘密,这可着实把小月吓了一跳——“还有个大秘密,其实我家的钱都在凉房的大米缸里藏着,一会儿回去,我带你去我家凉房,你等我翻出来给你看。”小月听罢甚是惶恐,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庆幸的是聪聪尚且年幼,单纯又好哄,于是她赶忙找了些有趣的少儿话题逗着聪聪,生怕因为自己知道了这个大秘密,往后真有个什么闪失会连累到自己。

外面的太阳正辣,苏梅站到台阶上望着孩子们被晒到变了形的背影,似想到了什么,只见她一手拿着刚剥完的大葱,一手摸出裤兜里的按键手机拨通了老伴儿的电话。

“喂,老张,你和华永光多会儿回来,回来记得买点儿酸奶袋儿和雪糕,娃娃可是多了啊。今天热了,想喝啤酒就再买点啤酒哇,水瓮里有刚接好的井拔凉水了,回来冰一会儿正好等上开饭。”苏梅听到电话那头应了后便继续回厨房忙活去了。

老华早上经营完牲口后接了一大铁盆井水晒在当院待华戎回来洗澡用,这会儿水正热乎。华戎回到前院麻利地脱光了膀子,刚准备脱了裤子站到铁盆里,忽想起大门还没关。虽说现在地里都闲了,且一般没人在这个点儿来串门,他以为凡是村里熟络的人此时都该在大姨家帮忙,只是村里的院墙都不高,不过一米二三,他家大门刚好又挨着一条小路,难免会被路过的人看到自己光着屁股。

“去!看甚看,把头转过去!”华戎关好大门后俯身摸了下门口的大黄假装厉声呵斥道,趴在阴凉地里的大黄竟顺势翻身躺了下来,露出自己的小肚子以为要给它挠痒痒,见华戎没再理它,又一个挺身重新趴在了地上,然后吐出舌头喘着粗气安静地望着华戎走向铁盆。

当它看到华戎像剥玉米皮一样利索地将裤子扒掉并扔到一旁的砖头垛上时,竟吓得坐了起来。这一幕逗得华戎哈哈大笑,大黄不满地回叫了几声后又重新趴回了刚才的地方。

大黄继续安静地望着华戎,当它看到华戎像个泥鳅一样,盘着腿丝滑地坐进了直径一米多的铁盆里,然后双手抓住盆沿撑起身子来了个180度大转身面对着自己时,条件反射似的又吓得坐了起来。因为华戎又要和它打水仗了,而它只有挨“打”的份儿。

不过这次它失算了,华戎现在只想先好好享受一下阳光的轻抚。

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阳光晒到身上的温度与水温的差异,感受着阳光拂过眼皮时双眸的跳动。片刻后,他睁开眼看到大黄正安静而好奇地盯着自己,便随手撩起一捧水泼了过去,大黄生气地跳起来冲着他骂骂咧咧地叫个不停,拴着它的链条被扯得哗啦啦地响。

“你明知我怕水怕潮,皮肤不透气,昨晚又刚下完雨,窝里还潮塌塌的,你是何居心!汪汪汪!”华戎幸灾乐祸地大笑着翻译道。

奈何链条太短,大黄只有躲的份儿,他一开始是坐着,后来干脆站了起来,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的他也不担心被人看到自己光着屁股了,大中午的,天这么热,他坚信不会有人来串门。即便是在嬉戏当中大黄早就听到了靠近的人群并冲着门外叫唤了几声提醒了他,也无法阻止接下来似乎是注定要发生的事了。

因为他没料到,此时正有一大帮孩儿王从大姨家赶来,而且其中还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他更没料到,一米出头的院墙能挡得住聪聪和其他几个小孩子的视线,但挡不住王诗月的。她近一米七的个子,远远地就能将华戎家的院子里看得一览无余。

高挑的王诗月还没走到华戎家的大门口,视线刚随着聪聪指出的方向从他家西边的车棚后面探过来,就隔着院墙看到一个男人光着屁股正和一只大黄狗戏水打闹,她瞬间羞红了脸。此时走在前面的孩儿王们也透过大门的栅栏缝隙看到了这一幕,瞬间又炸了锅,众人齐声喊叫起哄着。

院墙外的羞红,大门口的喊叫,华戎像一只山里放炮受惊的猴,都不知道该躲哪一边了,跑回正房更是来不及了,他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随即泥鳅遁地一般地躲进了狗窝。

王诗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华戎家的,她只记得自己的脸蛋红得发烫。华戎也想不起自己是捂得脸还是捂得下身,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进得狗窝,他看着快要倒塌的狗窝和一旁惊恐的大黄,只觉得自己的脸和屁股蛋都刺拉拉得疼。

初见,一个只看见了屁股蛋却没看见脸,一个谁也没看清却被一群人看了个管够。


(配图由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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