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从不会温温柔柔地下。它要么不来,憋得整座山城像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里弥漫着嘉陵江浑浊的水汽和火锅底料辛辣的辛香,黏糊糊地糊在皮肤上;要么就来得又急又猛,带着一股子山洪暴发般的蛮横气势,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混着泥土特有的腥气,迅速汇成浑浊的小溪,沿着陡峭的石阶一路奔腾向下,冲刷着歌乐山古老沉默的筋骨。
我的铺子,“拾遗阁”,就嵌在歌乐山脚一处陡峭石壁的凹窝里。门脸不大,两扇沉重的老木门被经年的雨水浸染成深褐色,推开时总会发出悠长而疲惫的“吱呀”呻吟。店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些蒙尘的旧时光:缺了腿的太师椅沉默地蹲在角落,雕花木窗棂斜倚着斑驳的土墙,泛黄的字画卷轴随意地堆在樟木箱子上,空气里浮动着旧木头、陈年纸张和淡淡樟脑丸混合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此刻,夜色浓得化不开,又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搅得混沌不堪。山城的灯火被雨水晕染开,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拖出无数条模糊、扭曲、光怪陆离的倒影,仿佛整座城市都在水底摇晃。我倚着冰冷的门框,手里握着一块旧怀表,表壳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路已经被摩挲得异常温润光滑。指腹机械地划过冰冷的金属表面,眼睛却望着门外那条被雨水鞭打的陡峭石阶路。雨水汇成急流,裹挟着枯叶和不知名的细小垃圾,哗啦啦地向下奔涌。远处,长江上夜航渡轮沉闷的汽笛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悠远而模糊的呜咽,听起来竟有几分像丧钟。
就在这混沌的雨声和汽笛声交织的间隙里,一点异响突兀地刺了进来。
嗒嗒嗒嗒嗒……
急促,细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慌乱。不是雨声,是硬物撞击湿滑石阶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鼓点一样敲打在耳膜上。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怀表,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店堂深处那台老式留声机,黄铜喇叭口幽幽地对着门口,此时竟像是被这声音惊醒,黑胶唱片正悠悠旋转着,周璇那把又甜又糯、带着旧上海十里洋场脂粉气的嗓子,正慵懒地哼唱着《夜上海》的调子,那靡靡之音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宿命感。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歌声飘荡中,一个身影猛地从门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晃动的黑暗里撞了进来!
不是“走”,是“撞”。力道之大,带着一股决绝的冲势,狠狠砸在我身上。我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磕在门框上,痛得闷哼一声。怀表脱手而出,“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进了鼻腔,盖过了店里陈旧的木香和樟脑味。
撞进我怀里的是个女人。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浸透了雨水的暗青色旗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骨架。长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我胸前,冰冷、沉重,像一块刚从江水里捞起的石头。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一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死死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
“救……救……”破碎的气音从她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像濒死的鸟儿最后的哀鸣。她艰难地抬起头,那双眼睛猛地撞进我的视线——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和痛苦而放大,里面盛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和一丝近乎熄灭的求救微光。
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了我一下。
就在这时,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依旧婉转:
“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
歌声与眼前这幅惨烈的景象形成尖锐的反差,让人头皮发麻。
“谁追你?”我稳住身体,一只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她的旗袍下摆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在靠近大腿侧开衩的地方,一颗本该存在的盘扣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线头被扯断后留下的、小小的、不起眼的空洞。
她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努力抓住脑子里飞速闪过的碎片,但最终只吐出几个混乱的音节:“……歌……乐……城……”她的视线茫然地扫过店里那些蒙尘的旧物,最后定格在那旋转的黑胶唱片上,周璇的歌声似乎给了她某种奇异的牵引。她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周璇……《夜上海》……我记得这个……” 话音未落,那点清明迅速被更深的痛苦取代。她猛地抬手捂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我赶紧架住她,半扶半抱地将她挪到角落那张铺着褪色蓝印花布的旧躺椅上。她蜷缩起来,湿透的旗袍紧贴皮肤,冰冷,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店堂里只剩下周璇那甜腻的歌声和女人压抑、痛苦的喘息。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怀表,金属外壳沾了水渍,冰凉。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表盖边缘的缠枝莲纹路。这表,昨夜我才用软布细细擦拭过,打开表盖,内侧……我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波澜。
刚直起身,准备去后面找条干毯子,门口那沉重的木门,再次被一股更粗暴的力量猛地撞开了!
“砰——!”
门板砸在土墙上,发出巨响,震得货架上几个细颈瓷瓶一阵晃动。
风雨裹挟着浓烈的湿冷气息和一股刺鼻的汗味、烟味猛灌进来,瞬间冲淡了店里的血腥和旧木气息。
两个男人堵在了门口。
为首的那个,身材异常魁梧,几乎把狭窄的门框塞满。穿着一件深色绸衫,敞着怀,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和脖子上一条粗得吓人的金链子。雨水顺着他剃得发青的头皮和粗犷的脸颊往下淌,一双三角眼像毒蛇般在光线昏暗的店里扫视,目光阴沉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他像一座移动的铁塔,光是站在那里,就带来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让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他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的汉子,眼神同样凶狠,像只随时准备扑上来的豺狗。
魁梧男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店里每一寸角落,最后死死钉在躺椅上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上。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扯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苏老板,”他的声音粗嘎,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带着山城特有的浓重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生意兴隆哈?”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绸衫口袋里。此刻,那只手慢悠悠地抽了出来。指间,夹着一颗小小的、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绿光泽的物件。
一颗翡翠盘扣。
水滴形的翡翠,质地温润,边缘镶嵌着细密的金丝,做工极其精巧。绿色的光华在灯光下幽幽流转,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眼睛。扣子的背面,还连着半截被强行扯断的、同色系的丝线。
那颜色,那形状,与我刚才在女人旗袍下摆撕裂处看到的空洞,严丝合缝。
我的目光在那颗盘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迎上那双阴鸷的三角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习惯性地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在古玩行里磨炼出的、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客套笑容。
“江老板,”我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这大的雨,难为你还跑一趟。进来喝杯热茶?”
被称作江老板的魁梧男人——江屠,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他晃了晃指间那颗刺眼的翡翠盘扣,幽绿的光泽在昏暗的店里划过一道冰冷的轨迹。
“茶就不喝了,”他向前逼近一步,沉重的皮靴踩在潮湿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越过我,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剐向躺椅上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这婆娘,”他用下巴指了指,“手脚不干净,偷了我江屠的货。”
他刻意加重了“江屠”两个字,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威慑。身后的瘦子也配合地向前挪了半步,眼神不善。
“哦?”我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侧过身,目光也投向躺椅上的女人。她似乎被江屠的声音刺激到,身体蜷缩得更紧,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湿透的黑发,像一只受惊过度、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幼兽。周璇的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店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以及外面越发狂暴的雨声。
“偷货?”我转回头,重新看向江屠,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江老板说的货,是……?”
江屠那双三角眼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着算计和残忍混合的光,他咧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苏老板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歌乐山上下,哪个不晓得我江屠做的什么买卖?”他向前又逼了一步,那股混合着汗臭和廉价烟味的压迫感几乎扑面而来,“这婆娘,从我那儿顺走的,可是要命的‘硬货’!见不得光的老东西!”
“硬货”、“见不得光”、“老东西”……这些词像冰冷的碎石砸进死水,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歌乐山,防空洞,走私……一些刻意尘封的碎片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
我的视线再次掠过女人旗袍下摆那个空荡荡的扣眼,又回到江屠指间那颗幽绿的翡翠盘扣上。冰冷的绿光,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暴力的连接。
“原来如此。”我缓缓点头,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并未褪去,反而加深了些许,显得更加疏离,“不过,江老板,你看她这样子……”我朝躺椅方向示意了一下,“浑身湿透,神志不清,话都说不囫囵。就算她真拿了江老板的东西,恐怕现在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江屠那双越来越不耐烦、戾气渐浓的三角眼,语气依旧不疾不徐:“不如这样?江老板先请回。让她在我这‘拾遗阁’里缓口气,避避雨。等雨停了,人清醒些,我再细细问问。若真有江老板的货,我苏沐保证,原封不动,亲自给您送回去。如何?”
话音落下,店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点疯狂敲打瓦片和木门的噼啪声,以及女人细弱游丝、断断续续的呜咽。
江屠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我,那双三角眼里翻涌着暴怒和审视。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直接地“揽下”这个烫手山芋。在他身后,那个精瘦的跟班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像是野兽进攻前的低吼,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鼓囊囊的位置。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江屠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拧,挤出一个极其狰狞、充满戾气的笑容。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苏老板……讲情义,够意思!”他猛地踏前一步,皮靴重重跺在青砖地上,震得旁边一个矮几上的小瓷瓶嗡嗡作响,“好!我给你苏老板这个面子!”
他猛地抬手,将那枚幽绿的翡翠盘扣狠狠拍在旁边一张蒙尘的八仙桌上!
“啪!”一声脆响。
盘扣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弹跳了一下,幽幽的绿光刺眼。
“这扣子,是她的!”江屠的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烟臭味喷溅出来,“她偷走的货,就藏在歌乐山的老防空洞里!地图,就在她身上!”他猛地指向蜷缩的女人,眼神凶戾得如同择人而噬,“苏沐,你最好把她给我看牢了!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他猛地凑近,那张横肉堆积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压低的咆哮带着血腥味:“三天后,要么你带着货和地图,还有这贱人,来‘老码头’火锅店找我!要么……”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野兽的獠牙,“老子就带人,平了你这间破店!连你一起,丢进嘉陵江喂鱼!”
狠话撂下,江屠猛地直起身,阴狠地剜了躺椅方向最后一眼,仿佛要把那身影刻进骨头里。他不再看我,朝身后的瘦子一歪头,粗声喝道:“走!”
两人像一阵裹挟着腥风血雨的阴风,猛地转身,撞开那两扇还在呻吟的木门,迅速消失在门外倾盆的雨幕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木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却把更沉重的压抑和冰冷的威胁死死关在了店里。
空气凝滞,带着血腥、雨水和陈腐木头的气息。周璇的歌声早已停止,只有老式留声机转盘空转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我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八仙桌面上那颗孤零零的翡翠盘扣上。幽绿的光泽在昏暗里显得格外刺目,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它无声地印证着江屠的指控,也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三天。平店。喂鱼。
江屠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带着血腥味的威胁。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心口翻腾的浊气。脸上那点客套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石雕般的沉静。我走到躺椅边,女人依旧蜷缩着,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湿透的旗袍紧贴着皮肤,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脆弱线条。她似乎被江屠最后的咆哮吓得更深地缩进了自我保护的壳里,连那细微的呜咽都几乎听不见了。
没有立刻试图安抚她。我转身走向店堂深处那张厚重的老榆木柜台。
柜台后面靠墙放着一个红泥小炭炉,炉上坐着一把提梁老铁壶,壶嘴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汽,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炉膛里的炭火映出一点温暖的红光。旁边放着一个青花瓷茶叶罐和一套同样青花釉色的茶具。
我蹲下身,打开茶叶罐,捏了一小撮色泽乌润的茶叶,投入温热的青瓷盖碗中。动作平稳,有条不紊。然后提起铁壶,滚沸的开水注入盖碗,水流带着白汽冲激着蜷曲的茶叶,发出“哗”的一声轻响。一股清冽的、带着山野气息的茶香瞬间被激发出来,袅袅升起,在这充斥着血腥、雨腥和陈腐气味的空间里,辟开一小片清幽的领地。
盖上碗盖,闷泡。水汽氤氲,模糊了眼前旧柜台斑驳的木纹。
青瓷盖碗被稳稳地端了起来,碗底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递到指尖。我端着它,走回躺椅边。茶香随着我的脚步弥漫开去。
女人似乎被这突然靠近的温暖气息惊动了一下,埋在臂弯里的头微微抬起一点,凌乱湿发缝隙里,那双惊恐未定的眼睛怯怯地望向我,带着深深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我蹲下身,将青瓷盖碗轻轻放在躺椅旁一张同样老旧的矮凳上。温热的茶气袅袅升起。
“喝点热茶,暖暖身子。”我的声音放得很低,比刚才面对江屠时柔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种不易亲近的疏离。
她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
我没有催促,目光却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审视意味地落在她身上。湿透的旗袍紧紧包裹着,布料下身体的曲线和轮廓几乎纤毫毕现。江屠最后那句咆哮——“地图,就在她身上!”——像魔咒一样在脑中回响。
她身上……哪里能藏下一张地图?
旗袍贴身,并无明显鼓胀。发髻散乱,湿发紧贴头皮和脖颈……我的视线缓缓下移,掠过她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肩膀、平坦的前胸……最终停留在她紧握成拳、放在小腹处的双手上。
手指纤细,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泥污。除了刚才抓住我衣襟时留下的血污,手背和手臂上似乎并无其他明显的伤痕或异物。
难道……地图不是纸质的?或者……不在外面?
这个念头刚起,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湿透的、紧贴大腿的旗袍下摆。那个撕裂的、缺了盘扣的豁口处,布料被雨水浸透,颜色更深,隐约似乎能看到一点点……被水晕开的、极其淡薄的、不规则的蓝色痕迹?像被什么颜料染过,又被雨水冲刷得快要消失。
心念微动。我伸出手,指尖没有直接触碰那湿冷的旗袍布料,而是轻轻搭在矮凳边缘,不动声色地将放在上面的青瓷盖碗往她手边又推近了一点。碗底在粗糙的木凳面上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拿着,暖暖手也好。”我的语气依旧平淡。
女人似乎被这细微的动作和声音拉回了一点神智。她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那冒着热气的茶碗,犹豫着,终于缓缓伸出了那只沾着泥污和血渍的、冰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温热的青瓷碗壁。温暖似乎让她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丝丝。
就在她捧起茶碗的瞬间,我放在矮凳上的那只手,手指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指尖的侧面,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擦过了她旗袍下摆靠近撕裂豁口边缘的那一小片湿漉漉的布料。
触感冰凉,布料浸透了水,柔软地贴着皮肤。就在那指尖擦过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异于布料的摩擦感,透过湿布和指尖传递过来。
不是光滑的丝绸感。是一种非常非常轻微的、带着点韧性和颗粒感的……纸?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猛地撞击了一下。快得几乎失序,又被我强行压下。指尖传来的触感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错觉。但那点极其淡薄的、被雨水晕染开的蓝色痕迹,似乎就在那个位置!
地图……真的在她身上?而且,是贴身藏着的?就缝在或者粘在旗袍内侧,大腿附近的位置?
这个发现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眼前的迷雾,却又带来了更深的寒意。江屠的威胁,那枚翡翠盘扣,女人失忆的惨状,以及这张可能就紧贴着她皮肤、染着淡蓝墨迹的“要命的地图”……所有的线索瞬间被这根无形的线死死绞紧,勒得人喘不过气。
三天……地图……防空洞……“硬货”……
我缓缓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触碰和发现从未发生。目光扫过女人紧捧着茶碗汲取温暖、依旧惊魂未定的侧脸,最终落回那张八仙桌。
桌上,那颗从江屠指间拍下的翡翠盘扣,在昏黄灯下幽幽地闪着冷光,像一颗凝固的、不怀好意的绿色眼珠。
不能让她留在这里。江屠的人,此刻可能就在外面的雨幕中盯着这“拾遗阁”的门。三天,与其说是期限,不如说是催命符。这店,太显眼,也太危险。
我转身,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走向柜台后面那道通向更深处的小门。门后是我存放一些不太值钱但占地方的杂物以及自己临时歇息的小隔间,阴暗,潮湿,堆满了蒙尘的旧木箱和废弃家具,空气里是更浓郁的霉味和尘土味。
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老式樟木箱斜靠着土墙。我走过去,移开旁边挡着的一个破藤椅,蹲下身。箱子没上锁,只是搭扣扣着。我拨开铜质的搭扣,掀开沉重的箱盖。
一股浓烈的樟脑丸混合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是层层叠叠、颜色黯淡的旧衣物。大多是些早已过时的长衫、马褂、女式的袄裙,布料早已失去光泽,散发着岁月沉淀的陈旧气味。我伸手进去,动作利落地将上层几件厚重的棉袍和几件深色绸缎女袄快速扒开,露出下面一层相对轻薄的衣物,大多是些素色的旧衬裙和里衣。这些衣物同样带着浓重的樟脑味,但相对柔软些。
腾出了一个勉强能容纳一个人蜷缩进去的空间。箱子够深,也够结实。
我迅速合上箱盖,只留下一条缝隙透气。然后快步走回店堂。
女人还捧着那碗茶,身体似乎因为那点暖意而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但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地面,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美丽瓷器。
“这里不能待了。”我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但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茫然地抬起头,眼中全是困惑和未散的恐惧。
没有时间解释。我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抓住她冰冷纤细的手臂,一把将她从躺椅上拉了起来。茶碗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所幸铺着厚毯,没有碎裂,温热的茶汤泼洒出来,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深痕。
“跟我来。”我的声音很沉,手上的力道却不容她挣脱,半扶半架着她有些虚软的身体,快速而无声地走向柜台后的小门。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紧迫感吓住了,身体僵硬,脚步踉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被动地被拖拽着。
穿过狭窄的门洞,进入后面更小的杂物间。光线更加昏暗,只有从店堂门缝透进来的一线微光。
我直接将她带到那个敞开的樟木箱前。
“进去。”我指着箱子里腾出的那个狭小空间,语气简洁到近乎冷酷。
她看着那幽暗、散发着浓烈樟脑气味的箱子内部,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惊恐,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抗拒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
“想活命,就进去!”我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像冰锥,带着一种穿透恐惧的锐利,“外面都是江屠的人!你想死,还是想活?”
“活”字像一记重锤,敲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她浑身剧烈一颤,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里,终于挣扎着浮起一丝微弱的、求生的本能。她不再挣扎,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泪水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时间紧迫。我没有再犹豫,手上加力,几乎是半推半抱地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塞进了那个樟木箱里。她的身体蜷缩起来,肩膀抵着箱壁,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强行塞进壳里的蜗牛。
“无论听到什么,别出声。别动。”我俯下身,对着箱子里那团黑暗低声叮嘱,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她埋在膝盖里的头,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我迅速将箱子里层那些柔软的旧衬裙和里衣扯过来,尽量盖在她身上,掩去过于突兀的人体轮廓。然后,不再迟疑,双手用力,合上了沉重的樟木箱盖。
“咔哒。”
铜质的搭扣轻轻扣上,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樟脑味瞬间将蜷缩在黑暗中的女人彻底吞没。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压了下来,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在耳边无限放大。外面的世界,雨声,脚步声,甚至那个苏老板的存在,都仿佛瞬间被这厚重的木板隔绝到了另一个时空。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肉,用尖锐的疼痛对抗着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和幽闭带来的窒息感。
杂物间里,我迅速将那个破旧的藤椅拖回原位,挡在樟木箱前面,又随手将几件废弃的麻袋和旧草席胡乱地堆在藤椅上,让整个角落看起来更加杂乱无章,像个无人问津的垃圾堆。
做完这一切,我才直起身,迅速扫视了一下这狭小混乱的空间,确认没有明显的破绽。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放轻脚步,重新回到光线昏黄的店堂。
那颗翡翠盘扣还躺在八仙桌上,幽幽地闪着光。
我走过去,没有立刻碰它。目光落在柜台后面靠墙的一个小神龛上。神龛很旧,供着一尊小小的、面目模糊的土地公像,前面放着一个乌木小盒子。我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些散碎的香灰。
我拈起一小撮冰冷的香灰,走到八仙桌前,将香灰轻轻洒在那颗翡翠盘扣上。幽绿的珠光瞬间被一层黯淡的灰白覆盖,失去了那种刺目的存在感。然后,我伸出两指,捏起那颗沾着香灰的盘扣,入手冰凉滑腻。转身,走向柜台。
柜台内侧最底下的抽屉,拉开。里面是一些修理钟表的小工具、几枚生锈的铜钱、还有几张早已泛黄变脆的旧报纸,随意地叠放着。
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指在抽屉底部摸索了一下。指腹触碰到一块抽屉底板边缘微小的凸起,那是木板接榫处一个不起眼的瑕疵。指尖用力,以一种特定的角度向上一撬。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声。
抽屉底板靠里侧的那一小块,大概巴掌大小,无声地向上弹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下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空间。
夹层很浅,里面只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早已变得极其脆弱的旧报纸。
报纸的颜色是那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不均匀的深黄褐色,边缘磨损得厉害,像被虫蛀过。折叠处几乎要断裂开来。
我捏着那颗沾着香灰的翡翠盘扣,将它轻轻放入夹层中。盘扣落在旧报纸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然后,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和沉重,伸向了那张旧报纸。
指尖触碰到那脆弱干涩的纸页,仿佛能听到它在无声地呻吟。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它从夹层里取了出来。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一触即碎的稀世珍宝。
将折叠的报纸在柜台上极其小心地摊开。
纸张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仿佛随时会碎裂成齑粉。
昏黄的灯光下,泛黄发脆的报纸头版清晰地显露出来。
报头是繁体竖排的几个大字:
**《山城晨报》**
日期早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是民国三十四年的某月某日。
但占据头版几乎三分之一版面的那幅黑白照片,却依旧有着触目惊心的冲击力!
照片的拍摄地点显然光线极差,背景是粗糙嶙峋的石壁,带着人工开凿的痕迹,隐约能看到拱券形的顶部——是防空洞!洞内一片狼藉,碎石、断裂的木梁散落一地。画面的焦点,是地上一个俯卧的人影。穿着破烂的短褂,后心位置的衣服被大片深色的污渍浸透,那污渍在黑白照片上呈现出一种浓重的墨黑。一支锈迹斑斑的铁钎,像某种残酷的刑具,穿透了他的背脊,将他死死钉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拍摄角度很低,几乎贴近地面,只能看到死者凌乱肮脏的头发和一只无力地摊开在泥污里的手。
照片的旁边,一行粗黑醒目的标题,像用血写就:
**《女记者深入虎穴揭惊天黑幕!线人惨死防空洞,走私国宝案疑云重重!》**
标题下方,是副标题和一小段导语,字迹有些模糊:
“……本报记者沈青瓷,冒死潜入盘踞歌乐山之文物走私团伙内部,掌握关键证据……线人代号‘鹞子’身份暴露,于昨日深夜惨遭毒手,殒命于歌乐山三号防空洞内……沈记者目前下落不明,疑遭团伙疯狂追杀……警方已介入,誓言彻查……”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报道正文旁边,那幅比主照片小得多、但也清晰得多的配图上。
那是一张标准的一寸免冠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脸庞清秀,眉眼间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砺的、纯粹的清澈和勇敢。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直视着镜头,嘴角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执拗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
照片下方,印着两个清晰的小字:
**沈青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店里老座钟的滴答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那张年轻、清澈、勇敢的脸庞,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隔着漫长而血腥的岁月,无声地凝视着我。
照片上沈青瓷那双清澈执拗的眼睛,像两枚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埋的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闷痛。指尖下的报纸脆弱得如同枯叶,仿佛我稍一用力,这张承载着血与火、背叛与牺牲的证据,连同照片上那个鲜活的生命,就会在我眼前彻底化为齑粉。
我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手指不再颤抖,极其稳定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叠起那张旧报纸。每一个折痕都沿着原有的、几乎要断裂的痕迹,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易碎的琉璃。泛黄的纸页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呻吟,最终恢复了它被取出前的模样。
将它重新放回柜台抽屉底部的夹层。那颗沾着香灰的翡翠盘扣,幽绿的光泽被灰白覆盖,冰冷地躺在旧报纸旁边,像一枚不祥的陪葬品。
“咔哒。”夹层底板严丝合缝地盖上,将所有的秘密重新锁进黑暗。
关上抽屉,直起身。店堂里空寂无声,只有老座钟的钟摆在固执地切割着时间。我走向柜台,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件常用的工具。手指精准地摸出一把黄铜柄的、刃口磨得极其锋利的细长刻刀。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神稍定的沉重。我将刻刀握在掌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细微的防滑纹路。刀身反射着昏黄的灯光,映出一线冰冷的寒芒。
然后,我的手伸向胸前,探入衣襟内侧一个贴身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块硬物,带着被体温焐热的金属质感。缓缓地,将它掏了出来。
一块老式的、沉甸甸的银壳怀表。
表壳上繁复的缠枝莲浮雕纹路,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边缘和棱角处,已经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如同古玉。这正是刚才那个女人撞进来时,从我手中跌落的那一块。
我的拇指轻轻抵在表壳边缘那个微小的凸起上,轻轻一按。
“嗒。”
一声轻响,表盖弹开。
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清晰依旧,细长的蓝钢指针静静地停在某个刻度。但我的目光并未在表盘上停留,而是直接投向表盖的内侧。
那里,并没有常见的珐琅彩绘或者家族徽记。
镶嵌在银质表盖内侧的,是一张小小的、被裁剪成完美圆形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眼清澈,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勇敢,嘴角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
正是刚才旧报纸上那张证件照的翻版。
沈青瓷。
照片被一层极其透薄的水晶片覆盖着,保护得很好,连泛黄的痕迹都几乎没有,仿佛时光在这里特意停滞。只有照片边缘与银质表壳相接的地方,那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磨损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块怀表曾被主人无数次地打开、凝视、再合上。
昨夜,昏黄的台灯下,软布蘸着钟表油,我曾一遍遍擦拭这表壳,也一遍遍凝视着表盖内侧这张年轻的脸。每一次擦拭,指腹划过那光滑的水晶片,都像是在触碰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冰冷而灼痛。
指尖拂过表盖内侧那张年轻的脸,冰冷的水晶片下,她的眼神依旧清澈执拗,穿透岁月,无声地拷问着。我猛地合上表盖,“咔哒”一声轻响,将那张脸和随之汹涌而来的、混杂着血腥与硝烟的记忆碎片一同锁回冰冷的银壳之中。
三天……防空洞……地图……江屠那张横肉堆积、杀气腾腾的脸……还有杂物间樟木箱里,那个蜷缩在黑暗与浓烈樟脑味中、浑身是血、遗忘了自己叫“沈青瓷”的女人……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危机,所有的过往,都在这歌乐山下、雨夜的古董店里,被那枚幽绿的翡翠盘扣和这张泛黄的旧报纸死死绞缠在一起,勒紧了命运的咽喉。
握着刻刀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冰冷的刀锋贴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第一步,必须拿到她身上的地图。
三天倒计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