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像一条死去的蛇,紧紧缠绕着沈砚白的额头、颧骨、下颌。金属的腥气混合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粗暴地钻进他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碎玻璃,生疼,带着铁锈的余味。视野被彻底剥夺,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他试图扭动脖颈,哪怕一丝一毫,换来的只有后颈和脊椎深处被固定器死死卡住的剧痛,骨头在无声地呻吟。
恐惧,冰冷的、黏稠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疯狂地挤压,几乎要将它捏爆。血液在血管里发出奔流的嗡鸣,冲击着鼓膜,几乎盖过了周遭死一般的寂静。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声响。
“谁?谁在那里?”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音。
死寂。绝对的死寂。像沉入了凝固的沥青湖底。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壁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汗水,冰冷的汗水,从额角、鬓边、脊背争先恐后地渗出,浸湿了手术台冰冷的无菌布单,紧紧贴着他的皮肤。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沈砚白紧绷的神经即将崩断的瞬间——
“嘀嗒。”
清晰的水滴声,突兀地响起,近在咫尺,砸在金属容器光滑的内壁上,又滚落下去。那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精准,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紧接着,是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非常轻微,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那声音从黑暗的某个角落传来,不疾不徐,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他靠近。沈砚白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疯狂地尖叫着危险。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头部正上方。居高临下。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经过变声器的扭曲,失去了所有性别和情感的痕迹,只剩下一种非人的、金属刮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砚白的耳膜:
“沈砚白。沈医生。”
沈砚白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这个名字从那个非人的腔调里念出来,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寒意。
“二十年了。”那冰冷的声音继续流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平静,“你睡得安稳吗?沈医生?”
沈砚白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直冲头顶。那个名字,那个被他深埋在记忆最底层、试图用无数个日夜的“成功”和“名望”去掩盖的名字,像一个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猝不及防地扑到眼前——江晚晴!
“你…你说什么?”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江晚晴。”那声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沈砚白的心口,“那个被你遗弃在冰冷雨夜里等死的女孩。那个……本不该只活到十六岁的女孩。”
冰冷的雨夜!十六岁!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砚白的意识上。记忆的闸门被一股蛮力轰然撞开,汹涌的、带着血腥气的画面瞬间将他淹没。
滂沱的夜雨,像天河倾覆,狠狠砸在急救中心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水流模糊了外面惨白路灯的光晕。救护车凄厉的笛声由远及近,撕破雨幕,最终戛然而止在急诊大门外。湿漉漉的轮床被几个穿着深色雨衣的人影推了进来,轮子在地面留下蜿蜒的水渍。轮床上,一个单薄得几乎要被雨水吞噬的少女,乌黑的长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盖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一只纤细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腕无力地垂落在担架边缘,随着推车的颠簸微微晃动。深蓝色的校服被雨水和泥泞浸透,紧贴在她嶙峋的身体上,颜色深得发黑。
“沈医生!快!车祸伤者!十七岁女性,初步判断重度颅脑损伤、多发性骨折、失血性休克!血压测不出!脉搏极其微弱!”实习医生急促的汇报声在嘈杂的急诊大厅里显得异常尖锐。
沈砚白快步上前,手指迅速探向少女颈侧。指尖下的皮肤冰冷湿滑,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搏动。他的目光扫过那张被湿发半掩的脸——眉宇间依稀带着熟悉的轮廓,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拨开黏在她额角的湿发,当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完全暴露在急诊惨白的灯光下时,沈砚白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江晚晴!他妹妹沈青穗那个形影不离、甚至有些过于依赖的好朋友!那张脸,和沈青穗有几分相似,但更显柔弱和……脆弱。
他脑中一片混乱。怎么会是她?青穗知道吗?如果青穗知道她最好的朋友在自己哥哥手上……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窜起。他想起那个下午,在院长办公室,副院长那杯冒着热气的茶,还有那句看似无意却重若千斤的提点:“砚白啊,令妹青穗那孩子的骨髓配型结果……听说还在等?唉,这重症再生障碍性贫血,时间就是生命啊……我们院里的那个进修名额,竞争激烈得很,听说令尊那边,最近资金周转也……”
轮床上,江晚晴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生命线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微小的波动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她的生命,像狂风中残存的烛火,摇摇欲坠。沈砚白的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副院长那张带着深意笑容的脸和轮床上江晚晴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在他眼前疯狂地交替、重叠。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准备…准备开颅包,通知手术室备台,紧急开颅减压!先处理致命伤!” 命令下达了,但他的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张与妹妹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写满死亡的脸。他走到一旁,拿起电话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拨号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缓。
“……爸,是我,砚白。晚晴……江家那孩子,车祸送进来了,情况……很不好。恐怕……挺不过今晚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里滚过砂砾,“青穗那边……骨髓配型,江家之前一直没松口……现在,或许……是个机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传来,斩钉截铁:“砚白,你是医生!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青穗是你亲妹妹!她的命,等不起!”
“嘀嗒——”
又是一声清晰的水滴,将沈砚白从那个冰冷雨夜的噩梦中狠狠拽回。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已经完全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冰冷。
“想起来了?”那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再次从头顶上方响起,“那个雨夜,你本可以救她。你有顶尖的技术,有最好的团队待命。可你呢?沈大医生?”
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你故意拖延!你为了你们沈家的肮脏利益,为了你妹妹沈青穗能活命!你把她推进了地狱!让她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在绝望的黑暗里,一点一点感受生命流逝!像被活埋!”
每一个指控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沈砚白的心脏,再残忍地搅动。他想反驳,想嘶吼,喉咙却被巨大的恐惧和那汹涌而来的罪恶感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现在,”那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平静,“轮到你了,沈医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砚白听到了轻微的机械启动声,如同毒蛇的嘶鸣。紧接着,一股强烈而古怪的震动感从头顶正上方传来,带着高频的“嗡嗡”声,穿透颅骨,直抵大脑深处。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压迫感。
是电钻!高速旋转的钻头!正悬在他的头颅上方!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锐风,已经触及了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下一个瞬间,那高速旋转的利器,就会毫不留情地撕裂他的头皮,钻透他的颅骨!
“不——!!!”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沈砚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嘶吼,身体在束缚带下疯狂地扭动挣扎,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金属固定器深深陷入皮肉,剧痛却丝毫无法抵消那灭顶的恐惧。
就在那钻头冰冷的尖端几乎要刺破他皮肤的刹那,一个名字,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某种诡异的笃定,冲破了他痉挛的喉咙,嘶吼而出:
“江临——!我知道是你!江晚晴的哥哥!江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头顶上方那催命般的“嗡嗡”声,骤然消失了。高速旋转带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震动感,也瞬间停止。冰冷的金属钻尖,就那么悬停着,距离沈砚白的额头皮肤,可能只有零点几毫米。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金属尖端散发出的、刚刚高速摩擦产生的微弱热度,像死神的吐息,灼烧着他的神经。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深沉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沈砚白自己粗重、混乱、带着劫后余生般剧烈颤抖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但他不敢眨眼,尽管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全部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头顶上方,那个掌控着他生死的神秘人身上。
他赌对了?那个名字,江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记忆。江晚晴确实有个哥哥,叫江临。那个沉默寡言、眼神总是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郁的少年。在妹妹死后不久,他就彻底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仇恨的种子,二十年,足以长成噬人的毒藤!只能是他!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是暴怒的否认?还是被揭穿身份后的沉默?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预想中的任何声音。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的脆响,从头顶传来,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炸开。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沈砚白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在干什么?摘下面具?他承认了?他……他要以真面目示人?在处决之前?
一股寒意比刚才面对电钻时更加彻骨,瞬间沿着脊椎窜遍全身。他忽然意识到,当复仇者愿意露出真容时,往往意味着……不再需要任何掩饰,结局已定。
黑暗依旧笼罩着他的双眼。但头顶上方,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压迫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地压了下来。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呵……”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冷笑,突兀地响起。那笑声里,没有了变声器的冰冷扭曲,却带着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那是深入骨髓的疲惫,是历经漫长岁月发酵后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更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
这笑声……不对!完全不对!不是预想中江临那属于年轻男性的声音!
沈砚白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声诡异的冷笑中,彻底冻结了。
一个声音,一个他以为早已埋葬在二十年前灰烬里的声音,一个他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惊出一身冷汗的声音,一个他无数次试图遗忘、却早已刻入灵魂的声音——带着毁容后特有的嘶哑、摩擦,却无比清晰地,如同地狱的丧钟,直接撞入了他的耳中!
“哥哥……”
那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认不出来了吗?”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沈砚白的颅内轰然引爆!思维、记忆、所有的认知,瞬间被炸得粉碎!他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颠覆性的荒谬感带来的冲击!
亲妹妹?沈青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青穗……青穗二十年前就死了!死于……死于……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名字在疯狂尖叫——沈青穗!沈青穗!
就在这时,束缚着他双眼的金属带扣,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松开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即使并不强烈,也让他本能地闭上了刺痛的眼睛。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用了几乎全身的力气,才强迫自己一点点、一点点地重新睁开眼皮。
模糊的视野,像浸在水里一样晃动、扭曲。渐渐地,焦距开始凝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手术室无影灯冰冷的金属反光。然后,是悬在他头顶上方、尚未移开的那台闪烁着指示灯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的绿色波形线,正随着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剧烈地跳动着,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
那绿色的、代表着生命搏动的冷光,照亮了他视野正上方的一张脸。
一张……被彻底毁掉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恐怖的面容啊。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的增生性瘢痕,如同无数条狰狞的蜈蚣,爬满了整张面孔,彻底扭曲了五官原本的轮廓。鼻梁塌陷变形,嘴唇被疤痕拉扯得歪斜,一只眼睛的眼角被疤痕强行扯开,留下一个怪异的豁口。只有那双眼睛——那双透过层层叠叠、如同熔岩凝固后的疤痕缝隙露出来的眼睛——依旧保留着某种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熟悉感。
那眼神,冰冷,空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是地狱的业火,是沉积了二十年的无边恨海!
沈砚白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毁灭性的认知冲击,让他彻底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生物本能的、濒死般的颤抖。
那张被心电监护仪绿光映照得如同鬼魅的毁容面孔,微微前倾,靠近了一些。被疤痕扭曲的嘴唇开合,发出的声音嘶哑、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泪的控诉,清晰地砸在沈砚白彻底崩溃的意识上:
“那年……你为了沈家的家产,为了那个该死的进修名额……”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地狱般的怨毒:
“亲手拔掉了我的呼吸机插管!!!”
“轰——!!!”
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彻底撕开,露出下面腐烂流脓、蛆虫横生的真相!二十年来精心构筑的堡垒,在这一声泣血的控诉中,轰然坍塌,化为齑粉!沈砚白的身体在束缚带下猛地弹起,又重重地砸回冰冷的手术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眼球暴突,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瞪着上方那张魔鬼般的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掐断脖子般的怪响。
是她!真的是她!沈青穗!那个他以为早已化作白骨、被他亲手“处理”掉的妹妹!她没死?她活下来了?带着这幅被地狱烈火焚烧过的躯体,带着这滔天的仇恨,从地狱爬回来了!
悔恨?恐惧?不!此刻充斥沈砚白整个灵魂的,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黑暗的东西——那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彻底灭亡前,对猎人发出的、最怨毒的诅咒!他扭曲的脸上,肌肉疯狂地抽搐着,竟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混合着极度恐惧和怨毒的狞笑:
“哈……哈哈……沈青穗!你这个怪物!贱人!你早就该死了!二十年前就该跟你那短命的妈一起下地狱!我拔了你的管子?对!是我!那又怎么样?!你活着就是沈家的拖累!是个无底洞!你……”
他的谩骂戛然而止。
因为沈青穗动了。
她那只没有被疤痕完全覆盖的右眼,瞳孔深处那燃烧了二十年的地狱之火,骤然凝缩成一点冰冷到极致的光。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纯粹到极致的杀意。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同样布满了扭曲的烧伤疤痕,指关节僵硬变形。但此刻,那只手中,稳稳地握着一支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针筒内,是某种浓稠的、泛着诡异乳白色光泽的液体。
丙泊酚。沈砚白作为顶尖外科医生,对这种药物再熟悉不过。起效快,作用强。大剂量静脉注射……足以在几秒内彻底扼杀呼吸中枢。
“嗬……嗬嗬……”沈砚白的狞笑彻底僵死在脸上,被无边的、彻底吞噬一切的恐惧所取代。他徒劳地挣扎着,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鲜血渗出。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开合着嘴巴,发出绝望的嘶气声。
沈青穗俯视着他,那张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右眼,冰冷地映照着下方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因为沈砚白剧烈挣扎和恐惧而变得疯狂跳跃、峰值不断冲高的绿色波形线。
“现在,”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二十载炼狱沉淀的重量,冰冷地宣判,“该轮到你了。”
她的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那支致命的注射器,针尖闪烁着无影灯冰冷的寒光,稳稳地、不容抗拒地,刺向沈砚白因剧烈挣扎而暴露在外的颈侧静脉!
“不——!!!”
沈砚白最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撕心裂肺,充满了对生命最原始的、最绝望的眷恋和恐惧,在密闭的手术室里疯狂回荡、撞击!
“噗嗤。”
极轻微的、针尖刺破皮肤和血管壁的声响。
冰凉的液体,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涌入他的血管,如同一条剧毒的冰蛇,沿着静脉高速游走,直冲心脏!
沈砚白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嘶吼,在这一刻,如同被按下了停止键。他暴突的眼球猛地定格,瞳孔在瞬间放大到极致,映满了无边的、纯粹的、再也无法逆转的绝望和黑暗。身体最后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所有的力量瞬间被抽空,彻底瘫软下去,如同断了线的木偶。
手术室内,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忠实地记录着生命最后的残响。
那疯狂跳跃的绿色波形线,在注射完成的瞬间,猛地向上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尖峰!紧接着,如同被无形的巨斧拦腰斩断,它开始了令人窒息的、断崖式的坠落!
尖锐!急促!然后……迅速拉平……
那象征着生命搏动的曲线,从狂乱到衰竭,再到最终的、令人窒息的、毫无起伏的一条冰冷的直线——
“嘀————————————”
尖锐而悠长的蜂鸣音,如同地狱的丧钟,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冰冷地宣告着终结。
无影灯惨白的光,像一层冰冷的霜,均匀地涂抹在手术台这方小小的死亡舞台上。
沈青穗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她那只紧握着空注射器、布满烧伤疤痕的右手,终于松开。注射器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针尖残留着一滴乳白色的液体,像一滴凝固的泪。
她低垂着头,目光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下方。
心电监护仪屏幕,那刺目的、笔直的红色横线,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狰狞伤口,散发着死亡特有的、无机质的冰冷光芒。那红光,清晰地映在她那只未被疤痕完全吞噬的右眼瞳孔深处。
那里,没有复仇后的快意,没有大仇得报的释然,更没有悲伤的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的虚无。像燃烧了太久太久的野火,最终将一切可燃之物连同自身都焚烧殆尽后,剩下的只是一片焦黑的、死寂的灰烬之地。
二十年的炼狱跋涉,二十年的蚀骨仇恨,二十年的唯一执念……就在这一针冰冷的液体注入仇人血管的刹那,完成了它的闭环。
她赢了。用自己早已被地狱之火重塑的躯体,用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作为祭品。
手术室里,死亡的长鸣还在持续,单调,冰冷,永恒。那声音在冰冷的四壁间碰撞、回荡,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嘲笑。
沈青穗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布满裂痕的黑色石像。心电监护仪那恒定的红光,是这尊石像唯一的光源,在她那只仅存的、映着死亡直线的眼睛里,幽幽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