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姐姐的大嗓门瞬间将我从梦里拉回现实,“下雪啦,下雪啦!”幸好我不是一个嗜睡的人,迅速穿戴整齐出了卧室。厚重的脚印被积雪裹了一层又一层,雪花簌簌,眼前一片银装素裹,纯粹干净,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没敢磨蹭,吃了早餐后,我们计划快步前往外婆家,交通工具都不安全,小镇不大,如果快的话四十分钟,暂时也只能这样安排。
这几年外婆身体每况愈下,眼睛也几近失明,母亲说,外婆眼睛时好时快。尤其是阴天傍晚时分,几乎看不见东西,这点我深有体会,很多次我去看望外婆,跑过去问候她,外婆只是蒙蒙地盯着我看,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过头,除了我声音不够大的缘故,还因为外婆的视力问题。昨天,母亲电话里说“外婆一直昏迷不省,嘴里还吐黑色的不明液体,如果能撑过今晚就没事。”颤颤巍巍的声音颤动着,我想不出母亲该有多难受。之后的十几个小时到早上八点母亲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没消息便是好消息,那几日我一直不敢给母亲发短信,我不敢想象母亲的憔悴面容,更不知如何去宽慰她,明明一句话就好,哪一句宽慰的话都行,岂是语言苍白!
虽然和外婆相处时间不长,但母亲经常像讲故事一样讲述关于外婆的一切。从我出生起就只在照片上见过外婆,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照片里的外婆时的感叹,黑白照片上的外婆衣着朴素,笑脸盈盈,往那一站便有一种气场,娴静沉着。那是唯一一张外婆年轻时的独身照。岁月不饶人,生活改变了她的模样,生活不曾善待她。
年轻时的外婆就是个女强人,所有人谈起外婆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好像在谈论着某个英雄事迹一般气氛高涨,但一个妻子谁不希望是丈夫为她撑起一片天。
外婆年轻的时候要拉扯四个孩子,外公又是个病秧子,干不了活,这让八九十年代生活在西北农村的这个大家庭雪上加霜,生存问题面临极大的考验当中,自然养活一家人的重担落在外婆的肩上,外婆硬是扛起了这个担子,母亲姊妹几个都很懂事,也必须懂事。
只有大姨和舅舅年龄比较大,外婆本来打算让舅舅念到初中,可后来舅舅成绩越来越好,学习很刻苦,当时的舅舅坚持读书,这食不饱腹、一贫如洗,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想想就令人绝望,外婆没有反对,但实在没钱支付学费,最终在很多人的帮助下垫付了十块钱的巨额学费,才终于解决了上学问题,不过家里从此少了一个“得力帮手。”外婆得更辛苦了。
每天拉着老式架子车在风雨里穿梭,去冷清的街市去卖菜,凌晨醒来与时间赛跑去占地摊位。好几公里的路,开始血泡自然是常有的,不过很快,滋长的老茧暂时护着了她,但这几乎赚不到几个钱,家里人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偶尔也会有亲戚接济一下。
1983年的一个冬日是外婆去小县城卖枣的第二年,镇上基本没生意了,大家生活都不宽裕,没闲钱买枣。
母亲说“那天外婆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那日外婆被其他事情耽搁,到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即将开走,外婆抓紧背着的大提包就拼命地跑,生怕错过,在火车启动了几米后跳上火车,紧紧地抓住车门把手,同车人吓到了,赶紧去接人,幸运之神眷顾了外婆,可能也只能她不能出事吧!母亲总感慨道“生死就在一瞬间,那时候的人不把命当命。”
我从没问过外婆这件事她当时的心理状态,但我想她早就忘了或者会说当时的情况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赶上火车。
那个年代,尤其是农村,劳动力缺乏的大家庭,经济萧条,信息闭塞。大人忙着挣钱,孩子们也得辍学帮衬家里,倒也没影响他们在空闲之余玩闹嬉戏,只不是这是七八岁以前。
总以为盼来了好日子。
舅舅考上了大学,凭借自己的知识在外地有了自己的房子家庭,外婆外公被接过去“享福。”
在那边,舅舅待外婆很好,但外婆还是经常出去捡垃圾卖钱,外婆给的理由是“能赚一点是一点,在家里也是闲着。”舅舅深知外婆倔强起来没人拦着住,在劝说无果后由着她去了。
我想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观念吧,这种纯粹的苦难绝对不值得苦难歌颂。它会在某种程度摧毁一个人的前期信念,长期麻木,碰到新鲜美好的东西会躲开,接受也会是一个很难的过程,很多时候习惯拒绝接受外部刺激,因为思维模式化,温顺,总想着别人,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所以今天的我们要学习,学真正意义上的习,吃真正意义上的苦,自律,去独立思考,去头脑风暴。
外婆没有享受过一天读书生活,但她真的很聪慧,只是就算再聪明,也遭不住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摧残,生活了除了儿女就是节俭,已经潜移默化于潜意识层面,周围人都是这么过来过来的,甚至母亲,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岁聿云暮,星霜荏苒,转眼我也已经成年。三年前外婆回了老家,母亲说外婆外公年事已高,希望落叶归根。在这个年纪,外婆反而对待死亡很坦然。
第一次见到外婆的时候,外婆满头银发,和蔼地冲着所有人笑,仿佛我们不是第一次相见了,多希望早一点见到她,陪陪她,多了解外婆一点,多亲近一些,那样我便可以在很多个时刻不再犹豫要不要问外婆一些感受,实际上我一次都没问过。
外婆外公回了老家之前的一段时间,舅舅为外婆外公翻新了老家,院子里的香椿树和葡萄架长势旺盛,树干粗壮,院里的蔷薇也在母亲的打理下繁茂生息。
外婆老了,她也很享受自己的晚年生活,多年未联系的街坊邻居让她倍感欣喜。喜欢坐在村里的大榕树下和老友聊天,喜欢在天黑之前四处游荡,外婆在拼接过去的记忆碎片,她割舍不下的这个令她魂牵梦绕的故乡。即使几十年不见,依旧如故。
没过多久,外婆就得了糖尿病,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地没了笑容,耳鸣也越来越严重。两年后舅舅,外公相继去世。
舅舅的事没人敢告诉外婆舅舅的事情,但后来母亲发现外婆常常盯着舅舅的照片发呆,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外公走的时候,外婆异常冷静,什么也没说。就连外公下葬的那天,外婆一直在床上,半眯着眼睛,谁也不知道外婆在想什么。
后来母亲姊妹轮流照顾外婆,外婆的脾气开始变得有点古怪。对好多事情各种挑剔,每天变着法地换花样。做好了要求重做,剔好的鱼肉不吃,混杂了一丁点肉沫也不会吃,大家都知道,她心里难受。
我想“外婆性格古怪是有原因的,她知道她的儿女们都可怜她,同情她,但她不想这样,即使狠她也行,她不想再当那个完美母亲的角色,这么多年她累了。”
最后半年,外婆除了吃饭时分基本上都是在床上躺着,有时候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葡萄架。一声不吭地坐在凳子上,如果我或者弟弟过去,还能聊上几句。但一段时间之后她又恢复如初了,和身边人说说笑笑,打牌。
“希望外婆没事”在雪地大道上我一路心里默念。以此同时,与之相对的想法告诉我对外婆言,人间不值得。